夕阳西下,上弦月随着夕阳余晖挂在西方地平线上空,夜来了。
他提着包裹,奔向东北。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他必须将凶讯送交兖州车后的人。车店在城武和曹县皆设有站。东陵镇的商家兄弟,必定派人向曹县追,不能到曹县冒险,他必须反奔城武。
他却不知,商家兄弟已派了信差,将消息传向四面八方,自从大前年闹响马贼,兖州残破不堪,十室九空,百姓小民对匪盗极为敏感,恨之切骨,听说有贼眼线逃走了,岂肯罢休?
他以为逃出东陵镇一二十里便安全了,却不知死神仍然紧跟着他。
好不容易走上官道,他已是筋疲力尽了。
这一带全是浩瀚的平原,要找一条路相当困难。好在他能利用星头分辨方向,同时也可从田中作物知道自己身处何地,高粱地已尽,到了荒野,便知已离开东陵镇五六里左右了,沿田亩向北绕走,定可到达官道。上了官道扭头回望,卧龙岗不时有火光闪动。
他喃喃自语道:“不仅是为了田福春和那几位旅客的生死,而是为了日后外旅的安全,与避免东陵镇的一部分善良镇民惨遭奴役胁迫,必须除去商家的人,不然,日后为害更烈,便不可收拾了,我得火速赶往城武通风报信。”
走了十来里,沿途的村庄皆离官道甚远,他想找点水解渴也不可得。三更初正之间,前面听到狗吠声,他想:“前面是郜茂亭,去找碗水喝再说。”
郜茂亭是一处小村,距城武仅十余里,相传这里是古郜国的首都,也是传说中的北郜。如果传说不假,这座古春秋时代的小国,未免变化大大了,只剩下三四十户人家啦!
狗可以听到里外的脚步声,可嗅出半里左右的人兽气息,听到犬吠高,便知已接近村庄一里以内了。上弦月早已没下西方的地平线,星光灿烂,视线可及百十丈外,已可看到路旁的村影。
白天他曾乘车经过此地,不算陌生,坦然踏入村口的栅门,他感到奇怪,为何这座镇晚间不关栅门,不怕狗贼鼠窃?
没有一丝风,地热仍未散尽,如在平时,有些村民还在歇凉呢!但今晚,村中各处的大槐树下,不见半个人影。
一群家犬用暴乱的吠声迎接他入村,屋角和矮篱及零星的果树下,有不少双亮炯炯的怪眼,无声无息地迎接这位陌生的闯入者。
家家闭户,看不见任何灯光。他以为树下可能找到一些贪图凉快的野睡汉,经过数株古树下,却鬼影俱无,除了一群野犬跟着他张牙舞爪狂吠之外,整座村像是被瘟疫侵袭过一般。
“这是怎么回事?”他站在一栋土瓦屋前自语。
不得已,他只好上前叩门,并高声叫:“请开门,借光。”
久久,屋内有人声传出,一个操本地口音的苍老声音在内问:“什么人?半夜三更有什么要紧事么?”
“小可是过路的人,口干舌燥,借光找碗水喝。”他亮声叫。
大门徐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年人,举着一支蜡烛,拦在门内惑然地向他注视,惑然地问:“客人是进夜路的?前不沾村,后不沾店,怎么你一个人敢走?”
“呵呵!老伯有所不知,小可身上无钱,为何不敢走?心正不怕鬼神,正如老伯一般,半夜敲门心不惊,小可能进来讨碗水解渴么?”
“请进,请进。”老人伸手让客,顺手虚掩上大门。
他放下包裹,吁出一口长气,含笑道:“老伯的厅中简朴清洁,一个人住么?”
老人将烟台放在神案旁,不住向他打量,眼神中充满疑问,说:“请坐,别客气。小哥从何处来?做何生意?”
一面说,一面将茶壶递过,信口又道:“这是凉茶,放心喝啦!可以除火解渴,是敝处夏天的家常饮料。”
他如获甘露地鲸吞牛饮,将一壶凉茶喝得精光,方长吁一口气,称谢道:“渴时一滴如甘露,果然不假,谢谢老伯方便。茶中有黄耆桑叶,果是解暑妙品,小可从城武来,行医济世餬口。”
“小哥尊姓?”
“小可姓南,贱名鸣。失礼,尚未请教老伯贵姓呢。”
老人脸色一变,冷冷地道:“看你举止温文,谈吐不俗,为何要自甘下流,为匪作盗?”
他吃了一惊,站起来讶然问道:“老伯,这话从何说起?”
“你给我出去。”老人怒叱。
“老伯……”
“出去!”
他摇头苦笑,不再分辩,提起包裹欠身行礼道:“打扰老伯了,谢谢老伯的茶。”说完,转身便走。
老人随后送出,脸色冷然。
他毫无戒心地拉开门,糟!门外人影成列,两把明晃晃的刀和光闪闪的红樱枪,抵住了他,喝声震耳:“不许动,手张开。”
他本能地火速转身,想从屋内撤走。老人站在他后面,光闪闪的匕首已抵住他的胸口,喝道:“不要打算反抗,以免受伤。”
他还不知是怎么回事,丢下包裹说:“老伯,此中有误会……”
话未完,外面的人已抢入大门,两把刀尖抵了他,两名大汉不由分说,取牛筋熟练地将他捆上。活套加头,双绳左右分,绞住双臂向下勒,然后将手背捆。这种捆人术只有公门中的巡捕最内行,不可挣扎,愈挣扎愈糟,头部的活套愈挣愈紧,勒住脖子无法呼吸。
他本来可以反抗,或者击倒老人夺路,但一念之慈,恐怕失手误伤好心的老人。同时也认为此中有误会被人误认是窃盗,只要取出路引,说出自己的行踪身分,误会便可冰释,何必反抗伤人?
“老伯,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急问。
“搜他!”一名雄壮的村夫叫。
他的包裹只是些换洗衣物,药囊中是些草药和膏丹丸散,腰上以布囊盛着的金针盒是各种不同型式的银光闪亮的金针,这些虽名为金针,其实是银合金所打造,相当名贵,有钱也无处买,是金针郎中自己聘请巧手金匠亲自监制的至宝。
他怀中带有兖州府所发的身分路引,腰囊中有十余两碎银和数百文制钱,制钱中杂有不少古钱,时兼唐宋。本朝用钱,除了宝泉局与宝隙局铸发的制钱外,兼用各朝遗下的古钱。看了他所藏的杂钱,便知是他行医卖管丸散得来的本分钱了。
“能不能请诸位说个明白?”他不死心地问。
老人哼了一声,不悦地说:“你从东陵镇来的,却说是从城武来的。”
一名大汉不耐地喝道:“姓南的,没有人要听你的废话,到了东陵镇,商大爷会给你分辩的机会的。”
他恍然大悟,急叫道:“如果你们不是商大爷助纣为虐的爪牙,请让我……”
“啪啪”大汉给了他两耳光,喝道:“住口,还要赶路呢。”
转向门外叫:“乔二哥,快请族长派五六匹坐骑来,赶快将这恶贼送到东陵镇。”
门外有人高叫道:“正在备马,快来了。”
他虎目怒张,哈哈狂笑道:“我只道东陵镇是贵处最坏最恶劣的鬼地方,想不到连郜茂亭的人,也是无法无天的所在,风气之败坏,已到了……”
“啪啪啪啪”大汉又给了他四耳光。
他脸上肌肉抽动,愤怒地说:“一族中有一名子弟不学好,族主应该惭愧自责;一村亦同。如果一村中有十来个败类,这座村便该连根拔掉。你们记住,南某死了便罢,不死,东陵镇与郜茂亭,将成为人畜不留的瓦砾场。世间如果不容天理国法人情所在,那便会成为人间地狱,与弱肉强食的禽兽天下,你们既然目无王法,无法无天,任意肆杀外乡人,南某又何必顾虑情理法?南某将要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他的话立即引起公愤,十余名村汉怒不可遏地一面咒骂,一面拳脚兼施,直至将他打得站不起来方行罢手。
他踉跄站稳,冷冷问老人说:“老伯,一茶之恩,在下自当图报。刚才你喝止他们行凶……”
“啪!”大汉又给他一耳光,制止他说话。
他吞下口中的溢血,说:“东陵镇的商二少爷抢劫兖州车店的骡车,在下是唯一逃得性命的旅客。在下虽被你们擒住,但入暮时分,在下已托人将口信带到城武,请人速至兖州府禀报店主巨无霸卞三爷腾蛟,不久之后,卞三爷的朋友和伙计,必将……”
话未完,门外涌进一群村夫和三名劲装大汉。
打艾文慈的大汉含笑上前行礼,谄笑道:“四爷亲来,辛苦了。”
“你们将人抓住了?”齐四爷指着艾文慈问。
“刚抓住,四爷看看是不是这个人?”
“人我没见过,他……”
“他已吐露身分底细了。”
“哦!那大概就是了。”齐四爷一面说,一面走近,沉声问:“你就是打伤秦五爷的南鸣?”
“你自然就是商家小狗的帮凶了。”艾文慈也沉声答。
齐四爷冷笑一声,拔出单刀冷笑道:“明年今日,便是阁下的忌辰,你……”
刀尚未出,老人大喝道:“齐四爷,你想怎样?”
“我要提他的脑袋回报。”齐四爷若无其事地说。
“怎能在舍下杀人,你……”
“那么,我们带他到村外杀好了。”
“商大爷不打算将人交给官府处治?”
“夜长梦多,不必了,同时,谁愿意为了一个探道踩盘子小贼打官司?”
“这……这人到底犯了什么罪,有证据么?”
齐四爷哈哈笑,说:“我也不太清楚,杨老如有疑问,可去问商大爷便知端倪了。”
“这人说商二少爷劫走了兖州车店的骡车,他是……”
齐四爷脸色一沉,叱道:“往口!你们竟然相信他的鬼话?你们听清了,谁要是在外面胡说八道,小心商大爷剥他的皮。人我带走,任何人也不许得今晚的事,知道么?明天商大爷必定前来向贵村道谢,他会告诉你们的。”
老人吁出一口长气说:“四爷最好押他回镇交给商……”
“带一个人多麻烦?带一个人头轻松多了。”
“这人已请人在黄昏时光到城武报信去了……”
“什么?”四爷变色叫。
“他请去的人,恐怕已经赶到县城了。”
“哎呀!不好!”
“把他活着带回交给商大爷……”
“哎呀!我这就走。”齐四爷惶然叫,举手一挥,过来一名劲装大汉,押着艾文慈匆匆奔出门外。
艾文慈的笑声和语音,在夜空中震荡:“哈哈哈!看东陵镇如何善后?有热闹可瞧了。杀全车的人,不过六条人命,而东陵镇将会付出数的,代价偿还。”
杨老脸色灰败,战栗着说:“糟了!!咱们做错了,大家等着流血好了,卞店主巨天霸岂是个善男信女?完了,完了……”
三匹健马向东陵镇狂奔,艾文慈被安置在中间那名大汉的鞍前。包裹杂物,则由齐四爷带在鞍旁。
狂奔四里左右,艾文慈的手被捆在身后,身体抵在大汉的腹部,无法取探靴统中藏着救命的小玩意儿,不得不冒险了。
他在等待机会,终于等到大汉的缓绳拉得最高的最佳时机,突然扭头一口咬住缓绳,同时双手一探,抓住了大汉的下阴,奋力一捏,同时飞快地扭身用肘撞,一连串的打击宛如同一瞬间发出。
“啊……”大汉狂叫着飞掷马下,右脚因前伸而退不出蹬,被马拖在后面,拖得尘埃滚滚而起。
艾文慈咬紧缰绳,双脚紧夹住马腹,马儿受惊,落荒而奔,奔入路右的荒野。齐四爷与另一名大汉吃了一惊,怒吼着拔刀驱马狂追,在起伏不大的荒野中,展开了一场狂暴的追逐。
艾文慈过去在匪乱期间,为了杀边兵,曾投身匪伍入伙,做了响马贼一名小头目。响马贼借马匹扬名,骑术不精,便不配任以小头目。
在一次从河南光山奔袭山东的东昌,数千里急驰,每人备有三匹坐骑,一昼夜流窜六百里,那真是一场可怕和考验,是人与时、空之间的激烈竞争。他是少数领先到达投入战场的悍匪之一呢。
他的骑术虽高明,但以牙代手控缓,究竟无法控制由心,坐骑仅能循直线方向奔驰,而且牙齿的后劲与双腿的劲道也不易持久,委实无法扔脱齐四爷的追逐。奔逐两里地,终于被追上了。
齐四爷在左,大汉在右,大汉的坐骑超出齐四爷两乘,首先接近了艾文慈的右侧,逐渐并驾齐驱了。
大汉自以为骑术了得,想贪功活擒艾文慈,驱坐骑迫近,两匹马终于并驾齐驱了,蹄声如雷,并辔狂奔。机会来了,脚一点金蹬,人突然飞离鞍桥,双手箕张,以饥鹰攫兔的凶猛身法,猛扑艾文慈。
艾文慈不得不冒险自救,闪电似的先一刹那向后仰,双手死抓住鞍的后部,右脚脱离踏蹬,整个人像是仰躺在马背上,飞脚疾攻扑上来的大汉。“噗”一声响,正中大汉的胸腹交界处。
大汉的扑势未变,飞越艾文慈的上空掉落马右,“蓬”一声,一声未出便行昏厥向外直滚。艾文慈的坐骑,也因急变而受惊,一蹦而起,向前跃进。大汉命该如此,注定血肉横飞,齐四爷的马到了,铁蹄起落,大汉骨裂肉飞。
齐四爷的坐骑踏中尸体,仍向前冲,马上的齐四爷被颠得几乎落马,方发觉铁蹄践踏的人是自己的同伴,惊怒之下,顾不了厉害,拔出单刀一声厉吼,刀光一闪,闪电似的向尚未挺起上身的艾文慈劈去。
艾文慈本来就无法控制坐骑,躺在鞍上惊险万状,刀已临腰腹,他不得不放弃坐骑自救,猛地奋身右滚,“蓬”一声飞掷马下,跌得他几乎散开,乌天黑地不知人间何世。幸而这一带草深地软,而且他已预先运功自保,并非失足摔落,所以仍然受得了。
齐四爷这一刀可怕极了,沉重如山,一刀下去,不但鞍桥中断,锋刃且深入马脊近寸,方被脊骨挡住。马儿受伤,发狂似的冲出七八丈外,方发出一声可怕的悲鸣,轰隆隆地冲倒,像是倒了一座山。
齐四爷的刀无法拔出,丢了刀定下心神控制自己的坐骑,冲出五丈外兜转马头,双腿一夹,凶猛地向刚爬起的艾文慈冲去。
艾文慈见多识广,一看便知对方要用马踹他。直等到马儿冲近至八尺内,方尽余力向左一跃八尺,马儿像一阵狂风般擦身而过,危极险极。
如在平时,他横跃两丈毫不费事,但今晚饥火中烧而且力竭,倾余力跃出,也只能远出八尺左右。看来他已到了山穷水尽凶多吉少的境地了。
马儿第二次回冲,他不能再横跳了,情急智生,扭身便倒,在铁蹄踹下的千钧一发间,保住了老命。滚势静止,他强忍痛苦和昏眩,终于从靴旁的暗缝中,取出了专用来切割断绳索的开锋小钱。
马儿兜转,第三次冲到,蹄声如雷。星光下,可隐约看出齐四爷那凶狠狰狞的嘴脸,似要将他踹成肉泥方肯甘心。
艾文慈刚割断半股牛筋索,健马已经疯狂冲到。生死关头不容迟疑,放弃继续切割的举动再次急滚。
这次齐四爷已有准备,一声马嘶,健马人立而起,扭头下踹。
艾文慈是御马行家,立即反滚,一踹落空生死间不容发。欺近回避反而安全,虽险而值得一试,只要骑士不用兵刃配合坐骑袭击,迫近闪避比奔逃安全些,马毕竟没有人灵活,只能发挥前踹后踢的威力,迫近身侧踹踢皆失去作用,只须能把握住快速的身法跟着转动挪移,便不会受伤。
连踹五六次徒劳无功,齐爷终于冷静下来,黑夜中视度不良,用马踹人十分不便。同时,已看出艾文慈双手仍被绑得好好的,一个双手被捆的人,何所畏哉?乘艾文慈第七次闪开的一刹那,猛地弃缰飞扑而下。
这瞬间,艾文慈恰好割断了另一股牛筋索。
“蓬”一声响,两人抱成一团,巨大的冲劲令两人皆站立不牢,紧抱着冲出丈外。齐四爷的左手,已击中艾文慈的右肩井穴。而艾文慈的膝盖,也顶中齐四爷的小腹,两人滚势停止,恶斗也随着结束。
四野虫声唧唧,远处的杂树矮林,不时传来三两声枭鸣,微风掠过草梢沙沙作响。分躺在草丛中的两人,相距不足八尺,静静地躺着,像是两具尸体。
久久,斗转星移,四更已过。
第二批从郜茂亭驰赴东陵镇报信的人,会见了在镇口等候各地信息的商大少爷商祥,方知齐四爷并未将人押回。
全镇骚动,大少爷立即发讯,召回在卧龙岗与在各处荒野搜索的人,亲率三十余名小打手把式,分为四组,沿官道两侧搜进。
同时,商二少爷在镇中心的龙王庙召集重要人物商讨对策,决定了几项妙策。其一,准备派人赶往兖州和城武,放出谣言,说是南鸣在东陵镇西南的泥淖隙地劫车;当然得先等候证实南鸣是否逃掉,方令准备的人起程。其二是封锁消息,严禁镇中人谈论这件事。其三是指派三个人证明南鸣劫车的时、地。最后是派人至各地散布谣言,相机杀人灭口或嫁祸,立即起程争取时效之外,更有一连串万全的安排,全力对付这位逃脱的走方郎中。
艾文慈的右肩井挨了一击,穴道半闭,幸而齐四爷仓卒扑击,认位不准劲道也不够,无法用重手法制他。
他调息了许久,总算将有半身的酸麻软弱与痛楚减弱。不等他有所举动,官道方向传来了急骤的马蹄声,相距甚远,看不清人影。
“他们又派人追搜了。”他想。
他身旁不远处的齐四爷寂然不动,他走近一看。发觉对方气如游丝,人事不省,略一检查,他苦笑道:“内腑受损甚巨,无可挽救了。”
另两名大汉的尸体已僵,用不着他费心了。三匹坐骑死了一匹,他找到齐四爷的坐骑,取出包裹杂物,上马落荒而走。城武距东陵镇太近,他认为不安全,马不停蹄绕城而过,迳奔金乡。
金乡,是一座被河堤重重包围的城,是一座不算小的县。
到达金乡,已是次日的末牌时分了。他浑身灰土,成了个泥人,汗水与尘埃混合,脸部全变了形。到了县前街的西端,约有百十步便可到达兖州车店金乡的站店了。街上行人不多,烈日炎炎。他的马已疲惫不堪,不忍再骑,牵着坐骑走向店站。
身后脚步声入耳,一名瘦小的中年僧人从他身旁擦身而过,突然扔头向他低声问:“施主的坐骑从何而来?”
他一怔,反问道:“大师问坐骑的来历,有何用意?”
他发现和尚的目光极为锐利,嘴角涌现出阴狠的线条。
“贫僧曾经到过城武县东陵镇化缘,认得东陵镇商施主的坐骑烙印。”
“哦,原来如此。”他支吾地答。
“施主从东陵镇来?”
“是的,大师……”
“贫僧是城东金莎岭广化禅寺的僧人。听说贵镇来了不少人,不知诸位施主远道而来,有何贵干?”
他心中一动,忖道:“可能是追我的人先到了,我得赶一步到店站送信,也可了却一桩心事了。”
“小可不是东陵镇的人,这匹坐骑是借来的,小可已到地头,大师请便。”他一面说,一面向兖州车店的金乡站走去。
僧人正想加以阻止,却又忍住了,走向对街向店中观望。
他在店前的停车场系好坐骑,提着包裹走向店门,恰好有一名伙计迎出,含笑招呼道:“客官辛苦了,是落店呢,抑或是替坐骑备草料。”
兖州车店除了在府、州比较大的城市设有分店之外,其他县市皆由当地的客栈兼营站店。这家店叫鸿福客栈,外面的招牌上写明是兖州车店金乡宿站。客人的坐骑,可交店溜马、洗刷、上草料,取费低廉,服务周到。
“小可有紧要大事,要请见兖州车店的金乡站执事,相烦大哥引见。”他说。
“哦!原来是要请见姜爷的,请随我来。”
踏入店门,左首是柜台,便是金乡站的办事所在,栏内有三名伙计,和两名小厮。右首,是客栈的柜面。
店伙直趋左柜首,向一名伙计叫:“王四哥,这位客官求见姜爷,我们好好款待。”说完,向艾文慈点点头走了。
“客官请稍候,小的到后面禀报,请教客官尊姓?”
“敝姓南,贱名鸣。从东陵镇来,受贵店赶车师父田福春所托,前来报讯。”他急急地说。
店内本有不少人,他的话把所有的人全惊呆了。
伙计脸色大变,扭头向内狂奔,有三四名店伙向内移至店房,堵住了店门。两名小厮和对方钱柜的几个人,屏息着匆匆溜走,神色仓皇。
他心中大惑,自语道:“怪!是怎么回事?”
还没想通是何道理,里面已奔出五名雄壮的大汉。领先的人虎目滚圆,虬须如戟,膀宽腰圆,短打扮,一看便知是孔武有力的剽悍人物。
大汉脸色深沉,上前抱拳行礼道:“兄弟姜定远,是兖州车店的金乡负责执事。南兄,咱们好面熟哩!”
两人面对面而立,相距伸手可及。
他也抱拳施礼,说:“小可是贵车店的客人,前晚就在此地投宿的,难怪姜兄面熟……”
话未完,姜定远突然出手袭击,拳出如闪电,“噗噗噗”三声暴响,每一拳皆力道如山,重重地击中他的双颊和小腹。
“哎……”他惊叫,连退两步。
姜定远如影附形跟上,手起掌落,凶猛地劈在他的左右颈根。
他骤不及防,做梦也没料到姜定远会出手揍人,想躲闪也毫无机会,挨了个结结实实,姜定远身手了得,而且是有心将他击倒,手上用了十成劲,他确是吃不消。这两掌比前三拳更重更凶猛,他感到口中咸咸的,眼前星斗满天,气血翻腾,双脚一软,仰面便倒。
两名伙计一拥而上,俯身擒人。他神智仍清,岂能束手就擒?丢掉包裹双手一分,抓住两名伙计一带,双腿上收猛掀。
“哎……”两名店伙同时惊叫,倒翻而出,“砰噗”两声,翻了个大筋斗,跌了个手脚朝天。
姜定远恰好迫到,一脚踢出,“噗”一声正中他的右耳门。他不但失去抵杭力,也立即昏厥了过去。
“绑!”姜安远叫。
不知过了多久,他悠然醒来,第一眼便看到一点朦胧光线,除此之外漆黑一片。定神看时,方发觉那是一个半天见方的小窗,灯光从窗口射入。他想站起,糟,手脚怎么如此麻木?头部疼痛欲裂,昏沉感仍未消失。
手上了十二斤的铐链,双脚有四十斤的脚缭。
“为何如此待我?”他大叫。
窗口出现一个人的脸孔,光线一暗。
“安静些,贼种。再要大呼小叫,小心我剥你的皮。”窗口的人冷冷地说。
“这是何处?”他问。
“重囚室。”
“什么?”
“金乡县的大牢。”
“我身犯何罪?”
“明天你就知道了。”
“谁送我来的?”
“少废话,你给我安静些。明天知县大人要亲自提审,郭大人是有名的青天大老爷,你给我准备受用好了。”狱卒一语双关地说。
“是什么时候了?”他不死心地问。
“快三更了。你如果再吵闹,我就将你放上老虎凳度一夜。”
他长叹一声,定下心神打量四周。这是一座五尺见方的厚砖堵死囚室,脚镣扣在壁根的铁环上,地方太窄,容不下一个身材高大的人躺卧,稍一移动,铐链脚镣叮当作响。囚禁在这种地方,可说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插翅难飞。绝望的念头油然而生,他想:“完了,落在官府手中,一切都完了。在这种偏僻小县城,谁认出我的身分?难道是姜定远?这家伙下过苦功,艺业惊人,我竟然毫无还手的机会,他到底是何来路?不像一个吃车行饭的人呢!”
他还以为被认出艾文慈的身分,所以送来死囚牢监禁呢。
他想起保命的小玩意,可是,身上的物品已被全部搜光,臂套不见了,连衣缝内藏着的小披针也被行家所搜走啦!下面打着赤脚,靴子也被脱掉了,他身上,只有一件麻制囚衣,和短仅及膝的囚裤。
“想不到我一念之慈,竟栽在这儿,真是命!”他失声长叹绝望地自语。
同一期间,南大街的一座巨厦内,三名来自东陵镇的走狗,正与巨厦的主人商量。
一名走狗说:“三爷,兄弟认为可走一走钱师爷的门路,请他暂送银子五百两给郭大人,最好判他个就地正法的重罪,以除后患。如果判的是秋后决,夜长梦多……”
巨厦的主人三爷,用一声冷哼打断走狗的话,摇头道:“如果送上银子,那小子不但死不了,商大爷反而有大麻烦……”
“怎么?”
“谁不知郭大人是不爱钱的清官?”
“天下间还有不爱钱的官?”
“这位郭大人就不爱钱。”
“那……”
“除了等候,别无他途,切记不可乱来。”
“那我们……”
“万一不能在短期间内结束,诸位恐怕得回报商大爷,准备应付本县行文贵县派人调查了。”
“好,只好静观其变了。”走狗无可奈何地说。
“兄弟还有一计。”三爷捻着八字胡说。
“三爷的意思……”
“夜入大牢,杀之灭口。”
“这个……咱们人手不够……”
“为朋友两胁插刀,兄弟去找人。”
走狗们大喜,欣然地说:“谢谢三爷支持,感激不尽。在下即派人返回东陵禀报,请商大爷将谢礼送来。”
同一期间,金莎岭深处的广化寺中,也有一场盛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