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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扫穴犁庭,奇书难再得;登山涉水,高士巧相逢

三十年前玄门各派在武林最著名的剑客共有四人,便是武当派的司马照明,昆仑派的广南子,点苍派的星缘道人,华山派的陈玄贞。

这四人皆是当世的剑术大家,司马照明的辈份名气,皆高一等,年近八旬,已极少在江湖上行走。广南子远居昆仑,也极少到关内来。所以当时名气最大的倒要推星缘和青灵二人。青灵彼时还只有三十三四年纪,她天资极高,人又极为好胜,在武功上的成功就较之师兄李玄清更高几分。

不过华山和点苍一向收徒谨严,门下弟子不多。要论在江湖上的声势,却远不如武当少林之盛。

武当派马照明门下的四大弟子,神玄神英神妙神通,当时也已创出了相当名气,而少林派的天度禅师、秋月上人、神拳谢超凡、普发禅师,这些人也皆是一时俊彦。

武当门徒多为羽士,而少林派的武功则传自达摩祖师,门下徒众多为僧人。

少林派开派最久,授徒一向严格,所以历来高手也最多,不论河南少室少林,或福建蒲田少林,在武功上都有极高成就。

时间愈久,少林寺对于授徒的标准也愈高,寺中订下了许多严格的规章,门下弟子不论僧俗,在艺成之后,皆必须闯过三道门户,方算合格,换言之,即必须经过三种考验,方能被承认为门下弟子。

但少林寺一向对于俗家弟子,颇有些歧视之处,一些特殊武功,诸如十八罗汉手、金刚降魔掌、震天掌等功夫,都传僧不传俗。这种陋习尤以河南少林寺为最。

在少林派的四大弟子之中,除了普发禅师是蒲田少林寺住持而外,天度禅师,秋月上人,谢超凡三人皆出身河南少林寺。

在这三人之中,谢超凡年龄最幼,天份也最高。他年轻好胜,巴不得自己武功能够出人头地。对于寺中这种传僧不传俗的习惯深切痛恨。他和秋月上人一向要好,震天掌功夫便是秋月上人私自传给他的。但十八罗汉手和金刚降魔掌,他却始终未学到。因此谢超凡不免生了怨心。在通过三关之时,谢超凡便用震天掌伤了两名僧人。须知震天掌功夫乃是由秋月上人私相授受,这一来全寺僧众哗然,几乎掀起大波浪。

好在这种传僧不传俗仅仅是历代相沿的习惯,而并非明文规定,却不能指他违背寺规。但这么一来,全寺僧众对谢超凡却深为不满。而谢超凡对于众同门也恨得刺骨。

谢超凡自离寺之后,一面苦练震天掌,一面又学了些旁门别户的功夫,又收了盛威公为徒。

偏生这盛威公却是个极不安份的人,背了谢超凡在江湖上做了许多违背门规的事。后来被淮上双侠陆氏兄弟所伤。谢超凡本来便极骄傲自大,又十分护短。一见门人被人打伤,本已极为生气,再一打听到淮上双侠乃是天度禅师的俗家弟子。他对这位师兄向有反感,便装做不知,跑上门去叫阵,将陆氏兄弟打伤。

这一来可把少林众僧全激怒了。便由天度传书,邀谢超凡回寺了断此事。

谢超凡回寺之时,本撇了一肚子火气,在达摩堂上竟和天度言语冲突起来。他和天度本是同辈,上一辈的僧众又皆已圆寂,竟无人能处置他。

当时天度禅师在盛怒之下,便要少林门规处置他。但谢超凡却指摘天度褊袒门徒,又歧视俗家弟子。并列举当年自己私学震天掌为。

其实要说天度禅师褊袒淮上陆氏双侠,倒也未必。但少林寺歧视俗家弟子却自来如此。且是人所共知的事,却不由天度不承认。谢超凡辈份很高,功夫又是少林首选,既然被他抓住了理由,天度虽为全寺主持,却也无法处置他。

最后天度只能引用少林家法,命谢超凡打出六道山门,算是脱离少林,另立门户。

须知自来习武之人,对于门户之见看得极重,各门各派一向泾渭分明,如果学了本门武功,仍然以为不足,要另投别派名师,那就得正式脱本派方可。此举向为武林中人所深忌,因为这样一来,不啻正式昭告天下,本门武功不如别派,虽不能算是欺师灭祖,但实际却扫尽了本门面皮。与门户叛逆无异。故此武林中虽有这一项习惯,却极少有人敢于轻试。

少林门规之严,为天下武林各派之冠。这项“打出六门”的办法实际上便是一道大难题,这意思是说如有少林弟子天资过于颖悟,认为本门武功不过尔尔,要想脱离本门者,依据少林家法必须来一次考验,出动全寺出类拔萃的高手,把守六重门户,受试者必须通过这六重门户,过关斩将,打出六道山门,那么便证明受试者武功确已超过本门僧众甚多。便出全寺僧众香花顶礼,将这人恭送出寺门。从此以后,这人便算脱离少林,任其自便,或自己开宗立派,或另投名师,皆无人干涉。这与少林逐徒大不相同,虽则是同样脱少林门户,一荣一辱却相距天壤。

话虽如此。但凡是知道这六重门户布置情形的人,皆明白受试者活着出这六道门的机会,十分里其实只有一分。

把守这六重门户的僧众规定为一十八人,符合十八罗汉之数。这十八人俱是由全寺武功最高的僧众里选出来的。因为这是关系少林名誉之事,不但方丈住持监寺以及各院首座参加,便是已经退院的老僧,也俱可参加。

这六重门户每一重是三人把守。换言之,受试者必须将这六重门户的守卫者挨次打败方可,每一次又俱是三人齐上,或较量兵刃,或比试暗器,或徒手互搏,试想要击败一十八名高手谈何容易?

况且这种“过六关”和少林门徒艺成后“过三关”的情形完全不同,后者是真正的考试。如果功夫不够的人,可以随时知难而退,待异日功夫精进以后再来,前者名虽是考试,实际上把守门户的僧众皆视受试者为叛徒,下手全是向死处招呼,除了击败这十八罗汉打出山门而外,一受挫败便休想活命。

彼时天度既无法引用少林戒律来处分这个师弟,便拿话挤他走这条路。

谢超凡也是个火气极旺的人,一怒之下便什么也不顾忌,别说打出六道山门,便是刀山油鼎,他也会跳进去的。此时少林第一高手秋月上人已做了四川乌尤寺方丈。秋月武功较天度更高,他不在寺中,谢超凡倒也少了些顾忌。

这真是少林自建寺以来所未有的事。谢超凡以一双肉掌,一根金丝蛇头鞭,六对透风银梭连败少林寺十八名高手,硬闯出六道山门。虽然谢超凡身上也带了好几处伤,最后又被天度禅师运用劈空掌将左耳震聋。但到底仍未能将他留下。

谢超凡得胜之后,再到初祖庵拜别了达摩圣像,缴还了少林金符,算是正式脱离了少林门户,便迁到岷山居住,又收了二弟子东方玉仪,三弟子易敏公,算是开山立派,做起开山祖师来了。

谢超凡打开山门,另创门户,在武林中要算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蒲田少林寺的普发禅师心胸最为开阔明朗。他对此事不特不认为是少林门户之羞,反而认为少林应以出了谢超凡这样的异材为荣。故此谢超凡开创“岷山派”,收徒之时,普发禅师还特地派徒弟不空带蒲田少林寺“错金佛牌”去道贺,承认“岷山派”是少林派别支。

天度禅师的想法和普发禅师却完全相反,他认为谢超凡此举是少林寺自开派以来所未有的奇耻大辱。他知道普发禅师派不空去岷山道贺以后,一怒之下竟和普发禅师断绝了往来。

如照佛门因果看法,天度和谢超凡二人似是前世冤孽,天度禅师乃是得道高僧,武功修持皆臻上乘,唯独对这昔年同门的小师弟却恨之入骨,始终无法开解,临圆寂前夕,尚专人将秋月上人从四川乌尤寺找来,谆谆嘱咐他和大弟子不辟两人万不可放过谢超凡,纵然武功无法胜过他,也必遗命后辈,以消灭岷山派为少林弟子第一要务。

这一来却给了秋月上人一大难题,大师兄遗命他不能不遵,而他和谢超凡的感情一向极好。秋月为人厚道真挚,要他和谢超凡一旦反目成仇,他是无论如何也忍不下心的。

除此之外,还有两层难处。谢超凡脱离少林,乃是从六道山门内打出来的,这是当初达摩祖师立下的规矩,不论就江湖习俗或少林门规而论,本门弟子都不能找他麻烦。第二件谢超凡早一年以前已离开岷山,不知去了什么地方,要找他也无从找起。

你道他去了何处。原来谢超凡此人好武成痴。性格又非常刚强,他生平不信任何宗教,而且向来看不起佛道两教,说这些全是骗人的东西。这也是从前天度讨厌他原因之一,因此他才敢藐视少林戒律,倒反山门。这次他不知从什么地方听来一种传说,道是昆仑派久已失传的六阳神手,又已出世。所以他才不辞千里跋涉,跑去西域昆仑山,打听确实下落。谢超凡并非三清弟子,要想学昆仑武功,万万不能,但他一向迷信武功万能,以为凭他一身出类拔萃的功夫,什么事也容易解决。

他去昆仑山有些什么奇遇?甚至他究竟到达昆仑山没有?皆无人知道,但在泰山试剑的前五年,他突然又回岷山来了,而且带了个傻小孩回来。这人便是他六弟子龙浑。谢超凡向来脾气古怪。他不肯说的事,谁也问不出原因来。

就在他回来后一月以内,少林寺的新主持不辟禅师却找上了岷山去。不辟本是昔年守山门的十八高僧之一,原是谢超凡的手下败将,但事隔数年,不辟的武功已大为精进,少林寺镇山之宝的十八罗汉手,金刚降魔掌,震天神掌俱已到了十成火候。但交手之下仍然吃了大亏,不辟被谢超凡一掌打伤。临下山时谢起凡冷笑道:“我看在你是我晚辈,虽说我已脱离少林,此番你见了我,仍然称我是师叔,念在这点情份,我不取你性命,但我昔年脱离少林,乃是蒙达摩祖师亲口允许。打出六道山门,便算得了达摩默佑,也便算是亲口应允。本门中人不论是谁也不该再上门挑战,如果你们必欲得我而甘心,那么五年后便是泰山试剑之期,届时我准定参加,少林派如有人不服气,那么咱们尽可以当着天下豪杰一分强弱,岂不较这样强些么?”

那不辟受伤之后,且不回少林寺,却一径奔赴四川乌尤寺找着秋月上人。

那秋月上人乃是少林派第一高手,对于少林派的任何功夫,皆已到出神入化的地步,他一替不辟检查伤势,再一问交手时情形,方发觉谢超凡伤不辟的功夫,并非少林本门武功。

大凡武林中的消息,传播得最快。谢超凡大例山门,击败少林十八名高手之事,已经使他声名大震。武林朋友早已对他相当注意。这一下更人人都知道谢超凡以旁门功夫击伤了少林主持不辟禅师。而且泰山试剑他已亲口应允必定参加的。

“泰山试剑”始自明成祖年间,乃泰山侠隐夏一尊所创。本为黔边金环夺命吴璞、文武判李扬为了邀集天下英雄,对付昆仑双剑而起(详情见拙作《沉剑飞龙记》)后来却成了武林高手竞争天下第一的聚会。

一般武林中人大多极重视这二十年一次的盛会,除了有些自忖功夫不够,无法争雄的人而外,几乎天下的武术名手届时都会到场参与。前文说过,当时玄门四大剑客在武林中声名极响亮,一般人多以为这次泰山试剑,武当派司马照明应为首选。只是他年纪已近八旬,前二十年泰山之会,便没有到场,此番也未必会参与这场热闹。昆仑派广南子向少来中土,武功到底有多高,也少人知道。此外便数华山点苍两派机会最大了。

点苍星缘道人剑术独步南天。青灵大师陈玄贞是华山派后起之秀。这两人皆难分轩轾。在泰山大会之前谁也不敢给他二人下断语,反正遍观中原豪俊,除了司马照明之外,实在无人及得上他们两位。这种评论在泰山大会十年前便有人如此谈论着了。

秋月和谢超凡这些人虽然也是高手,但名气和这四大剑客相较,却相去甚远,一向只与武当四子之流齐名而已。

但谢超凡自从大反少林之后,身价便不同了。江湖中人最喜捕风捉影,更将他渲染得厉害非凡。不但武林中人心怀畏惧,便是一些玄门高手,也不免有些耸然动容起来。

青灵大师陈玄贞对于泰山之会,早已志在必得,胸中已然有了成竹。她料定司马照明决不会与后辈们争一日之短长。根本不必将他计算在内,星缘道人虽然是一流剑术名手,但她也早已准备好克制之方。她知道点苍派的剑法是以飘忽迅疾见长,她在潜心苦思之后,创立了三十六手和合剑法。便是针对点苍剑法的弱点发明的。和合剑法共有六十四路,但当时尚不十分完备,其余二十八手是她后来添上的。要旨便在以快打快。和合剑法剑剑成双,较之点苍剑法更快几分,一旦交手,星缘必落下风无疑。所以青灵对他也毫不担心。

唯一所忌者,只有昆仑派的罡气功夫。华山派的混元一气乃是以刚力为主,化真火如石上火星,不如昆仑派大天罡功力之纯,万一到时广南子要和自己较量罡气功夫,或在内五行上一分短长,自己确还没有多大把握。

还有谢超凡以一种不知名的掌法,击伤少林高手不辟禅师之事,她也微有所闻。如果较量内外家功夫,她确还没把这少林“异材”放在心上。但谢超凡前两年跑到玉门关外去了一趟,也不知他是去昆仑还是去崆峒学了些什么旁门左道?这两人都令她煞费思索,始终没想出万全之策。

青灵生性好强,此番泰山试剑,她不参与则已,她如参加,便决不能名列第二,非得第一不可,因此她对于昆仑派的广南子和岷山谢超凡二人都最不放心。

她苦心焦思以后,忽然得了一个主意,想起昔年徐霜眉召开昆仑大会之时,曾将天罡三十六参总枢分与各派,尚有十二卷书在华山太乙宫内,不曾缴还昆仑。要想了解昆仑派功夫,此书大有用。

这时正当赤灵羽士李玄清接掌华山门户不久,对于祖师遗下的规矩,他丝毫也不敢违背。这十二卷书,前辈祖师再三告戒,必须谨慎保护,却决不许门下弟子擅自阅览。李玄清为人十分谨守慎为,虽然经过师妹再三反覆譬解,他却始终只有一个回答:“不行!”

惹得青灵冒起火来,师兄妹为了这十二卷书终于翻脸,青灵在盛怒之下,扬言脱离华山门户,在华山上另辟“青灵观”居住,从此不与太乙宫往来。泰山试剑她也没去参加。

翌年武当派的掌门人司马照明和大弟子神玄道人都相继逝世。便由二弟子神英道人继任武当掌门。转眼又过一年,泰山试剑期届,万竹山庄内群雄毕集。当初预测希望最浓的好几名高手,竟大半没来参与。

泰山试剑本是源于天下群雄对付昆仑双剑而起,以此后来每届泰山大会之期,别的剑派容或有缺席之时,但昆仑派却每次必到,从未缺席过。谁知这次昆仑派却破了先例,不但广南子未到,连门下弟子也未派一个来,昆仑远在西域,交通是不便,谁也没那个功夫,去查问他们不到的缘故。

点苍派的星缘道人这次也未到场,一则是星缘为人素来鄙薄名利,这些虚名他倒不十分在意,再则他也风闻华山派的陈玄贞创造了一路剑法,乃是专为对付点苍摩云和青龙两路剑法的,他素来知道陈玄贞天份极高,华山派的剑术也十分厉害,便是他和陈玄贞硬碰硬的比剑,也未必能稳占上风,何况人家又另创了一路专为对付本门的厉害剑法,此去多半要落下风,自己乃是滇南第一剑客,数十年令誉保持不易,真要此去闹了个灰头灰脸,却合不着。他却没料到青灵大师陈玄贞因和师兄呕气,也没来参与泰山之会。

这样一来,玄门的四大剑客竟是一个未到。这倒是与会群雄始料所不及的。

彼时滇南三鼎已在云南创出了万儿,声势虽不如后来之盛,也已有了相当名气。可是星缘道人的剑术当时在滇南堪称无对。灵鹫上人和阿育王孙张继帝皆在他手里吃过苦头。他们知道参与泰山大会的好手必多,连星缘尚且不敢去,他们自然更不敢去碰钉子了,只有吴文风因有事北上,顺便到泰山观光,一时见猎心喜,也出了手。结果却败在红鹰林士霸手里,得了个第六。

这次参加泰山大会的武术名家共有四十余人。但大多数人却是抱着观摩瞻仰的心情来的。自忖功夫较差的人,差不多根本没有出手。又有些是为了结交朋友才来的,实际参加比赛较量的,不过只有半数而已。

此时司马照明已死,其余三大剑客一个也没到场,与会的朋友不免有些失望,但他们究竟也不算虚此一行。因为见到了少林异材神拳谢超凡和号称少林第一名家秋月上人的比试。

且说秋月上人得大师兄天度禅师遗命以后,感觉非常难处。谢超凡脱离少林门户,乃是光明正大之举,如果再向他寻仇,不但违背江湖道义,便是少林寺规也不许。秋月上人在少林派中,不论武功修持,皆是数一数二的人物,他为人又最拘谨,尤恐遭人物议,可不能像不辟禅师那样乱来。

自从谢超凡脱离少林以后,秋月遵从天度之命,与谢超凡斯绝了往来,这是他体奉天度恭谨之故,其实心里也万分难过。谁知天度临死遗命,却要他设法折辱谢超凡,以挽回少林颜面,秋月乃是至性之人,他哪里忍得和从前交情最厚的小师弟动手?

但他如不遵从天度遗命,却又是不义。这数年以来,他每一念及此事,便感左右为难。

这次泰山试剑,却给了秋月一个机会。一则泰山之会,乃是遍邀天下名手,任何人均可参加,他如在万竹山庄内和谢超凡较量,便不算故意与谢超凡为难。再则泰山大会,较量武功拳剑皆不须硬拼硬斗(泰山大会比武详情,请阅拙作《沉剑飞龙记》)不致伤了和气。这样一来,秋月既然遵从了天度遗命,又不违背江湖道义和少林寺规,而又能保全他与谢超凡手足之义。有此三件好处,所以秋月也破例参与了万竹山庄盛会。

自从泰山侠隐夏—尊发起泰山大会以来,每隔二十年万竹山庄便有一度盛会,参与者虽然全是武林名家,但其中仍以玄门剑客占多数。而少林弟子却一次也未参与过。这次虽然谢超凡老早便扬言他要参与万竹山庄盛会,却没人知道秋月上人也会突然来临。万竹山庄这次盛会也全亏了这两位少林高手参加,才使一些单为一饱眼福而来的朋友们不致因四大剑客缺席过于失望。

这一次谢超凡在万竹山庄确算是抖尽了威风,他自身武功了得,固然是主要原因,但也不能不说带了几分幸运,玄门这四大剑客如果其中有一两人出场,谢超凡是否准能夺这天下第一的名头,倒还真难逆料,偏生一个人也没来,方造成他威名永震万竹山庄的机会。

在武当四子之中,要数神玄武功最高,偏生他和司马照明相继逝世,前后相隔只有数月光景。神英的武功便稍差一些,以此万竹山庄之会,他只得了个第三名。

最倒霉还算赤灵羽士李玄清。本来这次泰山大会,华山派原定是青灵出马。临时青灵一赌气不去,赤灵只得硬着头皮上场充数,他的武功原本不及师妹,事前青灵又未知会他。待赤灵已赶到万竹山庄,方知青灵未来,迫不得已勉强上阵,连武当神英尚且不如。赤灵身为华山派掌门,此次在万竹山庄栽了这么一个不大不小的筋斗,这一气非同小可。他认为这次是青灵故意要他在人前丢脸,自此以后,师兄妹感情日坏,太乙宫距青灵观不过两三里路,鸡犬相闻,但十多年来两人门下弟子俱奉师命,彼此不相往来。

那秋月上人这次与谢超凡比试,两人较量了好几种功夫都是不分上下。轮到较量掌力之时,秋月却略逊一筹,而神拳谢超凡之名从此也就被武林同道改称“震天无敌”谢超凡了。

万竹山庄之会距今已事隔多年,六雄中的秋月上人和神英道长也已作古,而李玄清和陈玄贞师兄妹间的隔膜仍未消除,所以青灵才不愿多提往事。

当时众女和青灵叙了一些闲话,不觉已是掌灯时候,谢家姊妹便命下人在花厅里安排了酒席,替青灵大师、百渡、沈翠屏、徐妙嫦四人洗尘。张凌云自有婆子侍候,按下不提。

直到深夜时分,尚未散席,忽听外面大厅上有人高声说话。谢千萼侧耳一听,笑道:“定是哥哥他们回来了。”

一语未毕,果然一个婆子进来传谢春雷的话,叫请众人到厅上相见。

谢千萼便骂道:“糊涂东西,你去告诉他,华山陈老前辈驾到了,叫他先进来拜见吧。”

那婆子知道谢春雷素来便对这位二小姐让几分,挨了骂慌忙转身就跑,青灵要想阻止已来不及了。

只一小会工夫,只听靴子晌处,走进来三人。乃是天生剑客谢春雷,黄巾力士甘季英,和华山第三代弟子罗剑英,齐都向青灵拜倒。

青灵命众人坐下,三人俱不肯坐。

谢春雷便道:“晚辈们已到芝云洞去来,如今事情还未了结,晚辈三人是特地回来催请诸位贤妹的,却又不知陈老前辈驾临舍间,还望恕过失迎之罪。”

青灵听出他话里有因,便道:“谢贤侄且先将这事原委略说一些,我想事情纵然紧急,也不争这几句话的工夫。”

甘季英便对谢春雷道:“既是这样,二哥便从头说起吧,我想神通道长他们既已分头搜寻,吴文风人少势孤,双方如果遇上,他也很难占上风,倒也不忙在这一时。”

于是谢春雷便向众人述说了此行经过。谢春雷道:“我们因为这次石林交锋,虽然荡平了金蝎阵,但祸首吴文风却事先逃走,那十二卷奇书也未寻到,实在令人难以甘心。因此我们才借朝拜芝云洞为名,意欲扫庭犁穴,寻觅吴文风和这十二卷奇书下落。”

“我们和那金蝎教弟子赵亮节同到芝云洞之时,刚碰见那灵鹫上人和玉局上人两人将妙香居士房集票从洞中救走……”

说到此处谢千萼便拦住问道:“你们碰了头,双方动手没有呢?”

谢春雷摇头道:“如今事情已过去,苍山三老此番也是替朋友卖命,他们既未动粗,我们自然也不便乘人于危。”

谢千萼只皱了皱眉头,却没有言语。

谢春雷又继续说道:“我们去到芝云洞时,见里面已凌乱不堪,只有数十个教徒在内,也没有统率,那灵鹫上人正在吴文风殿上大发脾气,大骂吴文风见利忘义,出卖朋友。将他骗了。”

众人听了都大笑。

谢春雷又道:“据他说,大家也还在阵中交手之时,吴文风便已逸出阵外,单人回转芝云洞去了。但只停留了一盏茶光景,便又匆匆离去。其后铁玉谷又回来了一趟,在铁玉谷离去时,却碰见灵鹫和玉局两人。他们见了铁玉谷,自然拦住追问吴文风下落,但铁玉谷却说,师尊命我传谕众同门,叫赶赴路南县聚齐。此时师尊尚在殿上。”

“这两人放走了铁玉谷,进得洞来,方知受了骗。灵鹫走时还不住的骂吴文风和铁玉谷两人。又说此番先送房集票回苍山养伤,然后他要追到路南县去找他师徒两人算帐。”

“我们在芝云洞里仔细搜索了一阵,甘三哥却发现了吴文风的暗号,我们才明白这其中还另有诡谋。”

甘季英便接着道:“是我在大殿上发现了金蝎标记,虽然明知是吴文风留下的暗号,但苦于不知他这记号用意。我们见找不到别的头绪,便退出洞来。不料在洞口又发现同样记号。”

说到此处,谢千萼便问道:“这些记号,你们难道一点也不认得?”

谢氏兄妹久居滇南,对于金蝎教中一些普通的教规记号也识得一些,故而谢千萼苻此一问。

谢春雷摇头道:“这些记号大约是平常少有采用的,我从未见到过,自然不认识。”

谢千萼脸上顿时露出失望的神气来,皱眉道:“不认识,岂不是枉然?”

谢春雷笑道:“那也不尽然,我们发现了这两处记号之后,猜到其中必有缘故,于是便分散开来各处搜寻,却在东南角上又发现一处。大家一推敲,猜到定是吴文风留与门下弟子们的,大约只有铁玉谷武三丈这些较高级的门徒才认识。既然发现了这点端倪,我们便分开数组向东南方追赶下去。神通道长顾虑人手不够,因此才命我二人回来请诸位贤妹,却没料到陈老前辈仙驾来临,如今我们还是恭候老前辈指示罢。”

青灵微笑道:“太客气了。神通道长既然认为人手不够,想必还拿不准吴文风去了何处。否财也不必分头追寻了。”

甘季英躬身禀道:“如今我们只能料定吴文风走的是东南方,路南县附近据说是他另一巢穴所在,但此去路南县有好几条道路,况且又要翻越几座大山,如不分开追赶,极易被他漏网逃脱。”

青灵低头略一思素,想道:如果吴文风要想等待他一些失散了的门徒,必然不会走快,要追上倒也不难。只是听说他武功了得,如若分开追赶,力量过于单薄。除了自己而外,别的人纵许追上,也未必准能制他得住。像薛绛树几个小的,说不定还要吃大亏。

想定之后,便对众人道:“我们且定两天为期,如果追不上的,仍然回来,以免大家焦虑悬望。再者,你们最好数人结伴同行,一则免得你们姊妹寂寞,二则也免得落单吃亏。”

大家略为计议之后,决定留下董飘香林红梅照料张凌云,天生剑客谢春雷坐镇谢庄,由苍琅剑客朱存古陪伴甘季英和罗剑英两人。其余诸女皆二人一组。谢氏姊妹一道,沈翠屏带了薛绛树,贾墨羽和卞宛青结伴,百渡和师妹徐妙嫦同行,青灵大师却带了袁孤凤各人分头向东南方追赶下去。

众人脚程本快,又是安心追人,各人施展夜行功夫,一夜之间,已赶出了百余里去。

其中单表贾墨羽和卞宛青二人,天明时分,两人来到一处山脊上。

卞宛青便叫道:“二师姐,咱们别只顾跑路,不要赶过了头,那才叫笑人哩。”

贾墨羽闻言停住脚步,略为调匀呼吸,笑道:“依咱们脚程算来,吴文风只怕还在数十里之外,不至于赶过了头。”

此时卞宛青也赶了上来,略一四顾,笑道:“二姐这话差了,如果吴文风只顾自己赶路,那他先走了好几个时辰,我们决无法赶上,不过照咋晚谢甘二位所说的情形看来,那吴文风似乎还要等铁玉谷或别的人同行。那么他便不会走快,我们倒不能照武林中轻身功夫的脚程来算距离呢。”

贾墨羽想了一想,说道:“昨夜谢甘两人只是发现了一些奇异符号,他们也不认得,这些符号到底是否吴文风所留,仍然无法断定。即令退一步讲,假定这些符号是吴文风命他们到路南县,或别的地方聚会,那么咱们不白追一阵么?”

卞宛青拭了拭汗,又舒展一下四肢,方笑道:“二姐,话可不是这么说,我们这样沿途追赶,便是先假定吴文风是要沿途等待别人,原本没有多大把握。这便叫做撞木钟,万一撞响了呢。这十二卷奇书从此夺回,便省了许多事。果真我们误解了这符号之意,这也无法,先时乃是黑夜,而且吴文风也决不会在百里以内等人,此时天已大亮,倒要慢慢搜寻方好。”

贾墨羽素来口才不及卞宛青,再一想她的话也有理,这事本来有几分碰运气,原说不上多大把握的,自己先时的想法倒嫌太固执了,便笑道:“到底四妹聪明,愚姊甘拜下风,如今就依四妹之言,倒是慢慢搜寻的为是。”

卞宛青笑道:“二姐别挖苦我了。反正这滇南的景物我们很少见到,便是找不到吴文风,咱们流览一下这些雄山峻岭,茂林深谷的景物也是好的。”

两人所立之处,本在山脊上,地势高,也看得很远,这时旭日正从两人的左前方升起,云端里射出万道金霞,映着山林树木,显得十分娇艳。

两人手搭凉蓬,四下张望,只见除了来路较为平坦之外,三面俱是丛山环绕。尤其前面去路,更是丛山峻岭,重叠连绵。

山脚下有一道宽阔的溪水流过,似在绿丛中铺着一条蓝色的阔带。两人来时原涉过好几道这样的溪涧,都知道这类溪涧虽然宽阔,但好在溪水甚浅,倒也不甚在意。

两人正在张望之际,忽然贾墨羽“哦”了一声,卞宛青忙问何事。

贾墨羽笑道:“没有什么,只是霜露太重,把鞋底也浸透了。”

经过贾墨羽一言提醒,卞宛青方觉脚上也是凉凉的,也笑道:“这才真是个玉阶生白露,夜久浸罗袜了。”

贾墨羽忽然幽幽地叹息一声,凝眸远望,半响没有说话。

卞宛青见她神态有异,忍不住问道:“二师姐,你在想什么?”

贾墨羽笑道:“方才你提起了白露,我忽然触起了人生如朝露的感觉。比方说,如今我们姊妹八人,朝夕相伴,在修道人之中也算是福气了。但时光易逝,一二十年之后,我们这些人又是怎样?以此不免有些悲从中来。”说罢又微叹一声。

卞宛青从未听过贾墨羽说过这样的话,心中不免诧异,同时也觉这番话颇为剌心,自忖自己生来命薄,幼时虽定下了一门好亲事。偏生家庭又遭了横祸,被青灵救上山来。先时还常时自伤薄命,终日以泪洗面,后来经青灵以玄门哲理开导,也想开了不少。再见沈翠屏贾墨羽张凌云等人,一个个皆才貌双全,似乎都胜过自己许多,尚且出家修道,自己何若还放不下?这才决心跳出红尘,更换道装。这些年来,虽则有时也常常觉得道心未净,寸心仍然常有烦恼念头。且喜这种时候并不多,大半日子皆清闲自在,倒也另有一种乐趣。

华山绝顶向少人迹,虽不算与人隔绝,也极少与外人接触,姊妹们在山上除了用功而外,其余时候倒也逍遥自在,或是饮酒下棋,或是赋诗谈笑,日子就在这样淡泊的生活里打发过去。

不料这次下山却碰见了梅归,要是换了旁人,也许不致引起什么大麻烦,偏生卞宛青素生活太过单纯,一生从未与外人接触,一旦获知昔年未婚夫婿寻来,她那心中的烦恼,却较旁的人严重得多。最苦的是这种痛苦她只能深埋心里,,还不能在别人前稍露形迹。

此时贾墨羽无意中说出人生如朝露的话,卞宛青心中另有感触,眼圈已自红了,只得勉强笑道:“二师姐是通达之人,怎的也说出这种骚人墨客一样的话来?正唯人生如朝露之短促,所以生命才没甚留恋,如果这点也看不破,还出什么家呢?”

贾墨羽摇头道:“不然,正唯人生短促,方值得留恋呢。”说到这里,贾墨羽脸上忽然掠过一丝凄凉意味。她略顿了顿,又道:“不知怎的,我此时忽然觉得那十二卷奇书,也并不如何重要了。如非师尊有命,我真想立时回去。”

卞宛青听她如此说,自己倒不好再答腔,只好微笑不语,贾墨羽似觉自己说话也有些失态,便搭讪笑道:“四妹,你看在此处日出,比我们华山上如何?”

卞宛青笑道:“这当然不能比较了。不过我们每天在华山顶上看日出也看得厌了,自然觉得这儿新鲜些。”

贾墨羽道:“久闻泰山上看日出是有名的,将来参与万竹山庄之会时,倒要去瞻仰瞻仰。”

卞宛青笑道:“要参与万竹庄的群雄大会,这十二卷书可又十分重要了,咱们倒别净闲谈,还是留心搜索一下。如果看不出一点端傀,我们再往前搜。”

说罢两人又手搭凉蓬,向远处张望,卞宛青忽见对面山洼里似有一丝淡红云雾,便指给贾墨羽。

贾墨羽看了半晌,说道:“这东西我也不认得,反正对面谷乃是我们必搜之地,到时一看便知分晓了。”

于是两人皆施展轻功提纵术,驰下山来,涉过浅溪,向对岸树林里慢慢搜过去

两人皆知道通天教主吴文风武艺了得,如果遇上,难免有一番激烈厮杀。虽然吴文风未必就在前面林子里,但却也不能不防。

两人一路搜索过去,约摸走了两里多路,忽听左边树林深处,似有两人争论。

一人道:“师兄,须要小心。”

另一个声音说道:“不妨,来的大约是青灵观的女师傅们,决不会是吴文风余党。”二女皆声止步。

这时树背后先后转出两个人来。贾卞二人皆认得分明,当先那人乃是九洲行者孙不邪,后面那人仪容俊美,却正是梅归。

孙不邪先合什道:“果然是贾卞两位师傅。别的几位来了没有。”

梅归也上前作了一揖,贾卞二人皆稽首相还,贾墨羽道:“我们得了谢大侠知会,分成数路追寻,不想巧遇二位,不邪师傅发现什么端倪没有?”

孙不邪道:“我们先时与武当神通老前辈相遇,且喜又发现了记号,谅来吴文风定在附近。所以我们又分头寻觅,二位来得正好,那一面树林搜过没有?”

贾墨羽道:“我们正是从那面搜寻过来的,并没发现什么。”

于是众人便走出树林,直往山坡上走去。

这时卞宛青友觉先时看见的淡红色云雾,又在对面山腰上腾起,但面积己大了许多,便又叫贾墨羽看。

孙不邪注意到两人神色,便以目示意梅归,叫他借机和贾卞二人说语。

梅归先咳嗽一声,方对贾墨羽道:“贾师傅,卞师傅,这粉红色烟雾却是有毒的,倒要留意。”

贾墨羽哦了一声,问道:“贫道素未见过这种颜色的烟雾,梅公子既知此物来历,倒要请你指教一二。”

梅归忙道:“贾师傅太客气了。贾师傅难道不知云南多瘴气么?”

贾墨羽愕然道:“这便是瘴气?”

梅归道:“正是,云南气候特异,瘴气种类甚多,稍一大意遇上,便性命难保。”

卞宛青便笑对贾墨羽道:“我也久闻云贵两省,古怪毒物最多,而且许多山谷崖穴,皆聚有毒气,这种地方倒果真大意不得。”

梅归见卞宛青也答了话,越发高兴起来,忙抢着道:“卞师说得是,云贵的毒雾瘴气本是有名的。我们倒当真大意不得。”

卞宛青看了他一眼,问道:“这种瘴气我倒没见过,梅公子可知道么?”

梅归忙道:“小生倒略知一二,这种瘴气名叫桃花瘴。”

这时孙不邪便插口问道:“何谓桃花瘴?”

梅归用手指着道:“那边山头我虽未去过,想来山那边必定桃树甚多,年深日久,桃花桃叶落遍地,无人收拾,时间一久,便霉烂了,故此生出这种瘴气来,大约总至少也有数千百年了。这种瘴气含有巨毒,中人必死。”

梅归侃侃而谈,贾卞两人心里都甚诧异,这梅归分明是一介书生,怎的倒有这样丰富的知识?

其实梅归本也不知,皆因孙不邪曾经到云南礼佛,他对于云贵两省的情形颇为熟悉。此番南下之时,途中孙不邪便将云南省内情形向他详加解释,故此梅归知道,倒并不是他博览群书,胸中藏了多少学问。

贾墨羽听梅归如此说,便道:“这样说来,山那边我们去不得的了。”

梅归摇手道:“不但山那边去不得。便是那桃瘴所及之处也不能去。这种毒瘴到夜来还好一点,如今朝阳一生,毒气便开始散发。以中午为最甚,所以到午时光景,便是我们此时站脚之处也有危险。因此我们务必在午时之前离开此处为宜。”

贾卞二人方才有些心惊,两人都庆幸今日且喜见过了梅归,否则糊糊涂涂的闯过去,送了性命也没人知道。

这种深山峻谷,虽无人行道路,却有些野兽踏出的路径。四人顺着兽径行来,不觉翻越过了两座山头,约莫已快到午时。

四人皆随仰头注视那远处的“桃花瘴”。这时那一丝淡红色烟瘴已逐渐散布开来,较先前宽阔了十余倍,且喜离此间远,众人也没十分在意。

一路之上梅归皆欲找机会和卞宛青说话,但碍着贾墨羽和孙不邪二人,始终找不到机会,卞宛青又似有意避他。

四人翻山越岭,又走了一阵,不知不觉间,彼此距离已较方才拉长了许多。不邪与贾墨羽之间,大约距离一丈左右,卞宛青却离着贾墨羽二丈有余,梅归一人远坠在后头。

这时梅归便努力赶了上来,傍着卞宛青,低声问道:“昨口听说卞师傅受了箭伤,小生着急得了不得,此时想来已经痊愈了?”

卞宛青点一点头,低声道:“本来只是一点轻伤,也差不多好了。多谢公子记挂。”

梅归见她虽然答了话,但那语气之间却似生分得很。想了一想,又道:“在江陵之时,多蒙卞师傅搭救,此恩此徳,小生没齿不忘。”

卞宛青道:“这是我们武林中人份所应为的事,何足言谢?再说当时同去的人很多,也并非我一人,公子不必再提江陵之事了。”

梅归听她不愿再提江陵之事,心里一急。便冲口道:“你托百渡师傅转赐小生那封书柬……”

说到此处卞宛青便急忙摆手道:“事过境迁,这些事请公子不要再提了。”

梅归见她如此,肚内准备好的一些话,也不敢再搬出来,但又有点不甘心。沉默了半晌,仍然鼓起勇气道:“小生千里迢迢来到云南,便是为见姑娘一面。姑娘如此峻拒,令小生情何以堪?”

卞宛青见他越说越露骨,大有苦苦纠缠之意,又恐他再会说出些不识轻重的话来。便足下使劲,赶上了贾墨羽,故意问道:“二师姐,到底咱们向哪里去?”

前面孙不邪已走上山脊,闻言便转过身来道:“照这儿的地势看来,我们走过的地方,皆决不会藏有金蝎教中人,倒是前面那座山坡岩洞最多,易于藏匿,故此贫僧想到那边仔细搜寻一番。”

孙不邪口里说着话,无意间抬头向天际一望,咦了一声,脸上神色略为一变。

这时众人已先后走了上来,皆发觉孙不邪脸上神色有异,俱抬头向天边一望,这一看之下,三人俱都大吃一惊。

就在这半顿饭光景,天边那一块淡红色的彩雾又涨大了许多。此刻仍不停地向着四外扩张,照那膨胀的速度看来,大约再过一顿饭光景,四人此时站脚之处,便会被那彩雾笼罩住。

卞宛青急忙问道:“敢问禅师,可是为那片桃花瘴吃惊么?”

孙不邪道:“正是如此,贫僧虽也曾见过这种桃花瘴。但却没料到它会涨得如此快法。大约此地的瘴气份外要凶些。照这情形看来,别说再到对面山下搜寻敌人,眼前我们四人处境便非常危险,如果即刻施展轻功逃走,大约还来得及,却再延误不得了。”

说罢正待转身下出,卞宛青却忽然用手指着山脚下惊呼道:“你们快看,这是谁人?”

三人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远处树林中一个小白点在忽隐忽现。似乎来人正在树丛里奔跑。因距离过远,看不清这人是谁。但从他奔跑的速度看来,这人似乎轻功极好。

孙不邪因练过“自然门”功夫,在三人中要数他目光最为锐利。他看了半晌,便掉头对贾墨羽道:“贾师傅,我看这人很像点苍七剑中的谢侠女,但她前后左右并无第二人,她这样急急奔跑,不知为了什么?”

贾墨羽抬头望一望天际,着急道:“不好,此时桃花瘴正在扩大,她再向前去,必遭毒气所浸,咱们快冲下去截住她。”

说罢首先施展轻功提纵术,连纵带跳的向坡下驰去。这里卞宛青,孙不邪,梅归三人也相继驰下。

跑了一阵,双方已临近了许多,果然看出来人正是雪浪飞影谢千萼

谢千萼也看清了贾墨羽等人,脸上登时露出欣喜之色。但她一直在提气奔跑,却不敢扬声招呼。只挥一挥手,逐渐放慢了脚步。

谢千萼缓一缓气,调匀了呼吸,正待开口说话,忽然瞬见那边一个中年道人,正在使出轻功向对面山坡奔跑。谢千萼眼快,已认了这人是谁,登时柳眉倒竖,顾不得再向贾墨羽等人招呼,娇叱一声,便纵身追了过去。

那道人已抵达了山坡,谢千萼刚好在山脚下将他截住。待贾墨羽孙不邪这些人追到时,他两人已动上了手。

谢千萼是双剑连环,着着俱是煞手。那道人右臂似乎已受了伤,左手使了一柄长剑,敌住谢千萼,似乎还绰有馀裕。

贾墨羽卞宛青等人因摸不清这道人底细,又见谢千萼并未露出败相,便暂时不向前帮助。皆站在一旁观看。打算等谢千萼出声招呼,或者落在下风时,再上前相助。

这道人的剑法甚是奇特,剑招极慢,但门户却封得极为严密,谢千萼双剑连番抢攻,均未得手,只稍一贴身,便被对方封住。

卞宛青留神看了一阵,发觉这道人剑锋潜力似有排山倒海之势。数步以外便觉他剑风迫人。卞宛青心中大为诧异,她记得听师尊说过,罡气功夫有了深厚基础的剑客,罡力能够随剑运用。莫非这道人便具有罡气功夫么?

再一看他剑法,似乎和各派的剑术都大不相似。像天台、点苍、华山,这几派虽说剑法上有许多不同之处。但大体上仍以轻灵敏捷见长。武当剑术则在静中寓动,慢中有快,守时如山岳峙立,攻时有如长江大河。这道人的剑法却分明是另一种路数,倒还真看不出他是什么来历。

卞宛青便目示贾墨羽,意似问她可看出了这道人的来历没有?

贾墨羽低声道:“天下各派的剑法,我大约只识得一半,其余峨嵋泰山等派的剑术,虽未见到,也听人谈起过。只有昆仑崆峒两派的剑法,我倒真是一点头绪也找不到,我想此人大概和这两派有关吧?”

卞宛青方知贾墨羽也不识得,便不再问,只凝神注视两人,待谢千萼稍露败像时便上去帮助。

谢千萼连番进攻,均被那道人迫回来,只气得大骂道:“陈放诗!我把你这贼道,上次你伤了我同门师弟,我们正要找你算账,此番你居然又到云南来了。今儿碰在我手里,你要逃命。势比登天还难。”

孙不邪听谢千萼这一大声喝骂,便掉头向贾墨羽低声道:“贾师傅,这人是昆仑派的九尾神龙。”

贾墨羽也仿佛记得听什么人说过九尾神龙陈放诗的名头,但一时却想不起来。

这时陈放诗便道:“谢侠女,你要找回当日的过节,那也很容易,但我二人好不好暂时罢手呢?你看那桃花瘴己越来越宽了,况且你绊住我不要紧,这一来却误了另一人性命。”

谢千萼叱道:“陈放诗,你休要和我花言巧语,不论桃花瘴也好,什么毒气也好,今儿我们两人不见真章不能算完。”

贾墨羽心想这谢千萼看来性情也异常倔强,她功力分明不及那陈放诗,却还一步不让。再一昂头看天。那桃花瘴己将及适才站脚的山顶上。此时再不走,只怕便来不及了。在势又不能将谢千萼扔下,心头好生为难。

陈放诗又接了谢千萼数招,又大声道:“谢侠女,你便愿意将我绊住,待桃花瘴逼来时同归于尽。难道就不顾及你那几位朋友吗?”

一语提醒了谢千萼。这时又有两人从右面坡上急驰下来。乃是武当派的如意子神通道人和武当弟子何潮。

神通道长老远便叫道:“二位便是有天大过节,也不可在此了断,你们不见桃花瘴已散开来了么?”

这时陈放诗已运剑将谢千萼迫退数步,抽身跃出圈子,叫道:“谢女侠,我们有账回头再算,此刻恕不再奉陪了。”说完便施展昆仑派独门轻功,六龙御风,顷刻间已去得远了。

谢千萼只得恨恨的收了宝剑,遥遥骂道:“我再饶你一次。”

神通道人招呼众人道:“还不快走!”

这时众人皆知道稍迟一步,便有性命之忧。各人皆施展本门轻功,向前疾驰。

这数人中,到底梅归练武日浅,功力不够,他轻功较别的人都不如。卞宛青见事已紧急,再顾不得嫌疑。便一手拉住他臂膀,这样可以稍为加快些。

但卞宛青也是新近受伤,还未完全复原,这么一来她自己反而受了拖累,他两人逐渐落在后面。

梅归见那桃花瘴越来越近,情知难免,便对卞宛青道:“别为我误了你,你还是自己逃命去吧。”

卞宛青着急道:“别说话,尽量提气往前跑。我两人要死也死在一处。”

梅归一听这话,陡觉错神大振,果然依言努力吸了一口气,随着卞宛青奔跑。这时前而却有三人放慢脚步等待,却是贾墨羽孙不邪谢千萼三人。便由孙不邪和贾墨羽一人拉住梅归一条臂膀。谢千萼搀住了卞宛青。这样又奔跑了一程。那桃花瘴似乎涨得不似先前那样速了,大家才略为放慢牌步。换了一口气,又再继续奔跑,一直到距离那桃花瘴较远之处,方停了卞来。

孙不邪先回头一看,见那桃花瘴似已停止了向外扩张。而且有逐渐缩小之势。原来此时已过了午正,瘴气从这时起便应该逐渐退了。

任是孙不邪内外武功俱已有了相当火候,但这一场大跑,太过激烈,也累得直喘气。他拭着汗道:“好厉害,今儿方见到了造物之威,任你一等好汉,也无法抗衡,可知拔山扛鼎实在也是不能的。”

梅归喘息着道:“不过话也不能这样讲,这次如果不是大家武功有根底,只怕也难逃这桃花瘴的危险。平常人的脚程哪能逃得了。”

说到这里,卞宛青忽然嗤的一笑,梅归看了她一眼,却不懂她有什么值得好笑的。

孙不邪又道:“你知道武功重要就好,回去以后,你还得多下苦功。方才你真不成,要不是卞师傅和贾师傅,我只得待桃花瘴散了以后,再去寻你的尸首了。”

梅归方才悟出卞宛青发笑之意,再一想到她先时舍命相救,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惭愧。忙向贾卞二人再三道谢相救之德。

两人自是逊谢,贾墨羽仍落落大方,卞宛青的神色便显得有些不大自然。

谢千萼却恨恨的道:“要不是这桃花瘴可恶,我非将那牛鼻子道人杀死不可。”

这时卞宛青正怕自己神情被贾墨羽看破,心中正在惶愧,一听谢千萼提起那道人,便忙抢过话题问道:“谢二姐,那道士到底是什么人物?”

谢千萼诧异道:“你们不识得此人物么?”

贾墨羽摇头道:“从来没见过。”

谢千萼一面纳剑入鞘,嘴里说道:“这人便是昆仑广南子门下,九尾神龙陈放诗。”又掉头笑向孙不邪道:“这人行事怪僻,足迹也几遍天下,不邪师傅人称九洲行者。你二位倒有些相似之处。不过你两人一正一邪,却是不同的。”

谢千萼和孙不邪本不算太熟悉。但她个性豪爽,向来没丝毫儿女态,心中想什么就说什么。

孙不邪也听到过陈放诗的名头,一听谢千萼如此说,便合掌问近:“阿陀弥佛。我倒不知这九尾神龙原来不是好人。敢问谢女侠,这陈放诗有什么劣迹呢?”

谢千萼想了一想道:“他有什么劣迹,我也不大清楚。不过他和我们点苍派结有梁子。这家伙不足好人,我很讨厌他。”

陈放诗曾用霹雳掌击伤苍琅剑客朱存古,点苍派的人久想寻他算账,这是他们派别之间的宿怨,倒与正邪无关,但谢千萼记恨陈放诗,所以一口咬定他不是好人。

贾墨羽卞宛青曾听青灵提起过昆仑广南子的名头。但却只知道他武功扱高,剑法神妙,别的就不知道。今听谢千萼硬说他不是好人,两人心中对昆仑派的敬意也减去了几分。

谢千萼道:“咋夜动身的时候,却怪我们太过疏忽,忘记嘱咐诸位关于桃花瘴的话,直到今晨才想了起来,所以我们和舍妹才赶忙分头通知,如果有人失陷在这桃花瘴之下,叫我姊妹何以为人呢?如今不知还有不曾逃的人没有。”

经她一言提酲,贾墨羽卞宛青两人才有些着急起来。贾墨羽道:“大师姐和五师妹两人最为可虑,她们在我们左方,如来不曾退出,却正是桃花瘴最浓之地,只怕难以倖免。”

谢千萼道:“这倒不消虑得,我先找到了她们二人,她们已赶去通知百渡姐姐去了。”

众人再看桃花瘴时,只见所罩之处,红雾迷茫,端的十分惊人,但面积已较先时小了许多。

孙不邪便叹息道:“任你什么英雄豪杰,遇上这桃花瘴还活得成么?”

卞宛青便间道:“只不知中了这种瘴气,还有解救之药没有?”

谢千萼摇头道:“云南毒气最多,大都有解救之方,唯有这桃花瘴却是例外,中人即死。至今还没听说能够救活。”

贾墨羽忽然用手一指道:“你们看,那是谁来了。”

众人皆手搭凉蓬,张望了一阵,方看出是百渡、沈翠屏、徐妙嫦等四人。

四人刚来到近前,西北方又数人驰来,乃是夏灵风,岳定—、甘季英。另外两个道人,却正是去而复返的神通道人,和昆仑派的九尾神龙陈放诗。

谢千萼见了陈放诗和众人一起,虽不便再上前叫阵,却仍忍不住对他怒目而视。

陈放诗笑道:“谢侠女,你如定欲得我而甘心,贫道却不含糊,不过我此番回来,乃是应华山派道长岳道长之邀,为解决正事而来,贫道前番失手伤了朱大侠,乃是彼此私人意气之争,并不是昆仑和点苍有什么解不开的仇恨,谢侠女不必太过认真了。”

谢千萼冷笑一声道:“昆仑弟子一向仗势欺人,目无余子。我点苍派同门早就瞧不顺眼。如今你也不必说什么昆仑点苍这些话,就是我谢千萼要斗你陈放诗。既然你说有正事,且等你正事了清之后,我再和你大战三百招,你敢不敢?”

陈放诗并不生气,只微微一笑,便掉头他顾。

甘季英忙向前道:“贤妹且先息怒,这位陈道长知道天罡三十六参总枢下落,贤妹当知此书于我们关系重大,还求贤妹好歹赏我们一个薄面。”

谢千萼先时本不知此事,她也明白这天罡三十六参总枢内的这十二卷书,和昆仑华山两派有极大关系。这类事所关甚大,却不能和寻仇报复这类江湖恩怨相提并论,便道:“那么我也暂时不找他麻烦便了。甘三哥和他是素来便相熟的么?”

甘季英摇摇头道:“不是。”

谢千萼便不再问。

原来夏灵风岳定一等人也是中途碰上了陈放诗。双方一见,便都看出对方必是高人。

华山三剑并不认识陈放诗。但陈放诗却早就知道山武当等派联合南下之事,一见三人装束气派,便料到是华山三剑,因此才停步招呼。

夏灵风也知道在这十二卷书被通天教主吴文风夺去以后,华山掌教赤灵羽士曾派人赴西域通知昆仑派,虽然按时计算,昆仑派中人此时尚无法赶到。但来人既属昆仑派门下,而且据他说方才已和吴文风朝过相来,便再三恳求他回转,共同计议。这时神通道长也赶到,才一同回来。

华山三剑之中,头数静一子岳定一工于心计,行事也最有分寸,照这几日的情形看来,他料定这十二卷奇书还有许多麻烦,能否夺回,也没多大把握。所以他极力邀约陈放诗同往谒见青灵大师,皆因他还拿不准奇书到底落入陈放诗手中没有。一则他想借青灵威望将陈放诗镇住,二则如果奇书无法取回,使可卸责在青灵身上。对师傅李玄清也好交待。三则又可显得华山三剑甚楚知礼谦逊。有此三件好处,所以他才苦苦挽留。

这时岳定一便将群侠替陈放诗一一引见。陈放诗虽然也满面堆欢,和众人周旋。但那词色之间,却显得自视甚高,似乎不大将众人瞧在眼里。他这表面上的客气,不过在礼数上尽到而已。

群侠心里便不免有些反感,暗道,昆仑门下果然骄傲自大,居然敢于如此目中无人,这就难怪点苍派的人大为不满了。

薛绛树一心记着那十二卷奇书。见陈放诗冷冷的不大爱理人,她却正中下怀。便趁着众人不曾留意,慢慢的踱到陈放诗身边。搭讪道:“久仰陈道长威名,如春雷灌耳。闲常听说昆仑派罡气功夫天下无双,道长想来都是高明的了?”

她此时和陈放诗离得很近,却觉得这人面貌很熟,似在何处见过面来。

陈放诗微微一笑,说道:“天下武功各派俱各有所长。敝派虽然有天龙九式,对于罡气功夫或较别派略有心得。但贫道也只是初窥皮毛而已,焉能当得高明二宇,薛姑娘谬赞了。”

夏灵风等人见薛绛树陈放诗说话,都觉她有些欠检点,不免以目相视,薛绛树她心里却想道:你们拿眼睛瞪着我,我便索性骇你们一跳。

薛绛树生性顽皮,又是任性已惯,只要青灵不在面前,她什么事都敢做。便老着面道:“真是奇怪得很,我似觉道长十分面熟,却想不起在何处见过。道长可想得起来么?”

这一下却把沈翠屏贾墨羽卞宛青等人都吓了一大跳。

贾墨羽忙唤道:“五妹过来,我话问你。”

她是见薛绛树太没个女儿家体统,说出的话也是这样有天没日的。意欲赶紧制止她,待回去以后再重重数说她一顿。

谁知陈放诗说出的话却更令大家吃惊。

陈放诗笑道:“薛姑娘不提起,贫道也不便说。薛姑娘还记得在斜阳庄后山上,见一道人追赶一绿毛小兽的事么?”

薛绛树瞪大了眼睛,哦了一声道:“原来那人便是道长?那竹林中的箫声想来也是道长吹的了。但我们只见竹箫,却没见吹箫之人,这又是什么道理呢?”

陈放诗笑道:“不敢,这便是先前薛姑娘所说的罡气功夫了。”

那日斜阳庄后山上所见的异事,薛绛树皆百思不得其解。这时本应向陈放诗问个明白。但她急于套出这十二卷奇书的下落,先顾不得问别的。便也笑道:“那日我们同门师妹受了吴文风金蝎所伤,所以我们才到斜阳庄求治。陈道长可知道吴文风么?”

陈放诗笑道:“通天教主威名远播,哪有不知之理?贫道方才还和他动了手来。”

岳定一听了这话,慌忙走过来问道:“他此刻还在何处?”

这时大家俱围了过来,想要听陈放诗说出吴文风的所在。

陈放诗笑道:“诸位要见吴文风,原也不难。少时贫道带诸位去见他便了。”

神通道人便问众人道:“此时贫道先向众人求个人情。少时如见了吴教主,也只须求他交出这十二卷奇书就是了。万望诸位不必再为难他。”

孙不邪道:“老前辈这话说得很是。同是武林一脉,得饶人处且烧人,吴教主一世英雄,今儿成了九里山的楚霸王,也就可叹得很。再要逼他,也就难免被天下豪杰耻笑了。”

夏灵风忙道:“大师放心,我们要不是为遵奉华山家法,和玄门戒律,也不会苦苦追寻这十二卷书。即便见了吴教主,我们仍然是好言相求,焉有再令他难堪之理。”

陈放诗却长笑一声,说道:“列位倒俱是菩萨心扬,可惜慈悲心发得太迟了。”

岳定一听出他话里有因,便急忙问道:“敢问道友,这话是什么意思?”

陈放诗一指谢千萼道:“吴教主先前命在垂危,等死待救,谁知他到底大劫难逃,仍然被谢女侠误了性命,这也算他命中注定。”

谢千萼大怒道:“你胡说,我几时见过吴文风来,这可是你撒谎!”

忽然有人接口问道:“谁见着吴文风了。”

众人忙掉头看时,却见是青灵大师、谢蕊珠、袁孤凤三人先后走上山坡来。

夏灵风岳定一甘季英石冈等人赶忙上前拜见。沈翠屏贾墨羽百渡徐妙嫦薛绛树等人也上前见了。

跟着沈翠屏便替师傅引见道:“师傅,这位便是武当的神通道长,这位是昆仑九尾神龙陈道长,这位是少林派的不邪大师父,这位是梅木园公子。”

青灵大师少有下山,江湖人倒未必都知道她。但玄门各派的剑客和武林中的高手们,却无人不知陈玄贞是当年四大剑客之一,九洲行者孙不邪一向对什么人也是随随便便的。这时却变得低眉静肃,显得十分诚恳恭谨的样子。九尾神龙陈放诗也显得有些不安。

神通道人便稽首道:“先师在世之时,常向我们谈起大师剑法武艺,和修持德行俱是我们玄门中不可多得的。贫道师兄弟早想趋谒候教。但一来深怕大师厌弃俗烦,二来也不敢搅扰大师清静,所以未能朝观拜候,尚祈恕过。”

青灵也稽首道:“道友太过客气了。令先师前辈高人,岂我辈所能望其项背。司马道长飞升之际,贫道正当闭关之期,想来贵派掌门也不致见怪。不料令师兄神玄神英也相继仙游。实在可叹得很,此番又为敝派之事劳动道友。真令人十分不安。”

神通连忙逊谢。

青灵又向陈放诗道:“敢问道友和广南真人是什么称呼?”

陈放诗躬身道:“那是先师。”

青灵吃了一惊,问道:“尊师已仙去了么?”

陈放诗略为迟疑一下,方道:“先师已逝世五年多了。”

玄门各派对于更换掌门人,乃是一桩大事,照例掌门人逝世,皆必须通知各派。广南子是玄门中极著名人物。十数年来未在江湖露面,却又死得无声无臭的。这当中却透着有些古怪。

但青灵想着事不关己,又何必多问?便转面和孙不邪说话去了。

这里夏灵风便问陈放诗道:“道长是为敝派失书之事才到云南来的么?”

陈放诗道:“本来贫道因别事来到云南,后来虽风闻吴教主上华山夺书,以及玄门各派大举南下寻仇。但仍不知其详。直到数日前方接到敝派掌门人飞鸽传书,命贫道就近追查此事。”

青灵便转面问道:“贵派掌门人对此事打算如何办理?道友可否见示一二?”

陈放诗道:“敝掌门人命贫道就近和吴教主交涉。设能取回这十二卷书,便要贫道护送回山。”

夏灵风一听这话,心头便不免着急。说道:“道友此言差矣,这十二卷奇书乃是昔年昆仑大会,由贵派前贤瑶华仙子徐霜眉分赠敝派的。如今贵派掌门人命道友取还这十二卷书,岂非有违徐仙子原意?又置敝派掌门师尊于何地?道友还要三思。”

陈放诗看了他一眼,冷冷地说:“此事道友最好和敝派瑶华下院掌院人直接商谈。贫道只是奉命而行,就如道友奉贵派掌门人之命一样。”

陈放诗说话的神态,似不大将华山三剑看在眼里。甘季英脸上首先有了怒意。

青灵却摆手道:“这些话此时且不必讲。陈道友可与吴教主见着面没有?”

陈放诗道:“不但见了面,而交过手来。”

青灵又道:“那十二卷奇书道友可曾得手么?”

陈放诗道:“那十二卷书并未在吴文风身边,似已被另一人带走了。”

青灵对陈放诗上下打量一眼,陈放诗只觉她目光如剑,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噤。

青灵冷笑道:“吴教主咋日率门下党徒,在石林秘阵和大伙儿交手,后来吴教主弃了徒众,单身逃走,数十位武林同道分途追赶,尚且没有寻着,道友却能够如此轻易和吴教主遇上,倒也巧得很。”

陈放诗对于青灵的话却不作答,也微微一笑道:“我也猜到诸位未必肯信。如今桃花瘴已逐渐消散。再等一会,贫道领诸位去见过吴教主,便知贫道所言无虚了。此时多说也无益。”

陈放诗初时一听来人便是四大剑客之中的陈玄贞,他一向久闻“四剑”之名,陈玄贞如今乃是四剑中硕果仅存的人物,当时也有些吃惊。这便叫做盛名威望能够震慑住人。但陈放诗此时也算是昆仑派中有数的人物。平素为人又非常自负。这时便又转念道:我昆仑玄门罡气功夫,向为各派所无,武术家有言,不怕不精,只怕不会。陈玄贞武功再高,她不明罡气功夫的秘诀,在内五行功夫上万万不能和昆仑相比,我怕她何来。

正所谓言为心声。他心里一起了这种骄傲之念,言语上也就不知不觉地放肆起来,他刚才说的话,在别人听来却是傲慢已极。

青灵只冷冷一笑,便不再理他。

这时山坡上的气氛便逐渐显得严重了。似乎众人对陈放诗都有了敌意。

陈放诗却也颐然不以为意。好像除了对青灵还有些顾忌而外,别的人全没在他眼中。

那桃花瘴来得快,去得也快。大约只有两个时辰光景,又回复到晨早时分的原样,山林岩谷俱已重现。青灵回顾谢千萼道:“那桃花瘴散去以后,这些地方是否还有未散尽的毒气?”

谢千萼摇头道:“那倒不会,桃瘴花一退去便没有事了。”

陈放诗便接口道:“既然如此,贫道此刻便领诸位去见吴教主吧。”

于是群侠俱随在九尾神龙陈放诗身后,翻山越岭向前走去。

陈放诗身法并未见如何快速,似乎并未用全力。但他在越过一道深谷时,却露了一手罡气功夫。

那深谷宽约二丈六七,有武功之人要跳越过去,自是易事。陈放诗却使出昆仑派“六龙御风”的身法。只见他双臂一振,身躯凌空而起,飞过深谷,缓缓落在对面岩石上。

青灵虽未见过这种昆仑功夫。但一见他身法,便知此人罡气功夫已有相当根底。

这种六龙御风的身法,和武林中一般轻功提踪术有极大的差别。大凡一般轻功,讲究的是身法愈快愈好,但这六龙御风却是全靠气脉流畅,真气贯注全身,却是越慢越佳。也即是在空中停留的时间愈长,这人的功夫也便越高,功夫到家的人,从跃起到落地,这中间的时间大约可以由一数到十,过此便很难了。

青灵默计陈放诗凌空逗留的时间,大约可以由一数到七。也算是功力深厚的。但却讨厌他故意炫耀,显得小家子气。

青灵在跃过深谷之时,只使的极平常身法,随意一跃而过,并无什么奇特之处。

别的人见青灵未露特殊武功,知道她不屑与陈放诗一般见识,俱在肚里脐笑,也纷纷相继跃过,都使的极普通身法。

陈放诗何尝不知?自己方才明明暗示和对方较上了劲,人家却来个不睬。好像自己这种玄门正宗的罡气功夫倒不值一顾,心头不免火起,表面上虽仍不动声色,但暗地里已存下了心。今日好歹要借机会和众人较量一下,倒要看看武当华山有些什么功夫,敢于对我昆仑弟子故意轻视。

薛绛树口齿一向刻薄,今儿要不是青灵在场,她早已用言语讥讽了。她虽则不敢宣诸于口,却形诸于面,故意向谢千萼撇嘴一笑,又耸了耸鼻尖。谢千萼也报以一笑,又扁了扁嘴。两人皆是满面鄙夷不屑的神气,陈放诗看在眼里,几乎气炸了肺,但又不便发作,只得装做不曾瞧见。

众人又翻过了几座山头,来到一座石洞面前。陈放诗向洞中一指道:“吴教主便在里面,诸位要寻他,便可入洞内去。”

青灵回过头来,冷冷地对陈放诗看了一眼,问道:“道友怎知吴教主便在此洞内?”

陈放诗笑道:“贫道先时在这洞里与吴教主见面,难道大师不信么?”

青灵留神看那洞内时,只见里面潮湿险暗异常,吴文风如何会跑到这种地方来?此事令人难解,便冷冷地一笑,却没再理会他。

其中孙不邪却留了意,他运目力看去,见洞中隐隐有一层薄薄的雾气,一种潮湿的泥土气味中人欲晕。孙不邪深知这种深山古洞,长年险暗潮湿,洞内空气大多有毒。何况这洞的位置在桃花瘴范围以内,每日早午二时笼罩在桃花毒雾之下,洞中必有巨量毒气无疑,陈放诗说吴文风在这洞内,未必可靠。

当下孙不邪便笑对陈放诗道:“吴教主真在这洞内么?恐怕是道长记错了吧?”

陈放诗也明知众人不相信,便冷笑道:“我昆仑门下,向来不打诳话,大师此言是将我陈放诗视为何等人?此时争辩也无益,大家进洞去一看便知。”

谢千萼因青灵大师在场,态度不敢放肆,这时却也忍耐不得,怒声对陈放诗道:“要去你先进去!”

陈放诗应声道:“这也可以,但谢女侠可敢与我同行么?”

此时谢千萼也看出了洞中有毒,所以她要陈放诗先进去,如今陈放诗这么拿话一挤她,却分明含着挑战的意味。

谢千萼哪里受得?他就不假思索的答道:“有什么不敢?”说罢便欲挺身而行。

青灵大师见谢千萼已气红了脸,便道:“千萼,你且暂时息怒,大家再从长计议。”

谁知谢千萼此时已经怒极,谁也阻不了她:便道:“陈老前辈但请放心,我也知这洞中有毒,但我不怕。”

青灵大师终不是她本门尊长,也不便过于干涉她。再转念一想,点苍派的白华丹天下闻名,大约她有恃无恐。所以明知有毒,她也不放在心上,便笑道:“可要小心。”

谢千萼笑道:“不妨事的。”说吧便转面对陈放诗喝道:“走吧,我和你一同去。”

一语未完,只见陈放诗身形微动,已纵入洞去。谢千萼不敢怠慢,也跟着纵进洞去,转眼已闯过了那层薄薄的白雾,消失了所在。

这时外面的人都已知道洞中必有毒气,大家却在外屏息等待,大约过了半盏茶时,洞中忽传出谢萼千惊叫之声,众人皆一齐大惊。

甘季英一听谢千萼惊叫之声,料到她必是遭了意外,焦急异常,首先拔出佩剑便待往里闯。岳定一慌忙一把将他拖住。

甘季英着急道:“谢千萼妹子想是遭了陈放诗毒手,咱们还不入内去援救么?”

夏灵风道:“你此时入内,只怕有危险,依我看还是停住看一下动静再说。”

神通道人也说不可。但甘季英那里肯听?仍旧执意要去。

这时青灵大师便道:“我看甘贤侄还是稍待片时的好。那陈放诗到底是昆仑门下,要说他故意诱谢侄女入洞暗算,我想他还不至于这样卑鄙。再说他明知我们这许多人候在外面,即令他将谢侄女害死,他还能逃公道么?据我想来,恐怕这洞中聚有毒气,如果谢侄女是被毒气所侵,这可是没有办法的事,你入内不但救不了她,自己反而也危险呢?”

甘季英虽然明知青灵大师之言有理,但他仍是不忍坐视。

恰在这时,有四人从山下疾奔上来,当先一人乃是一个年约五旬,身着白色道服的道人,后随三人却是恶扁鹊狄健,和苍琅剑客朱存占,华山弟子罗剑英二人。

当先那人见了青灵大师便趋前行礼。青灵忙扶起他来,笑道:“一别十四年,王贤侄依然丰采如昔,真是可喜可贺。”

原来这人非别,正是点苍七剑之长,白云道人王浩然。当下王浩然忙着与别的人厮见,青灵却道:“王贤侄且休要客气,令师妹谢千萼,现在陷在洞中,须要先将她施救出来才好。”

王浩然惊道:“有这等事?”

正说话间,只见洞中已先后走出两人,正是谢千萼和陈放诗,谢千萼手提双剑走在前面,脸上犹余惊悸之色。

谢千萼一见王浩然和朱存古,精神为之一振,她先趋前向王浩然行礼道:“大师兄回来了。”

王浩然笑道:“回来了,贤妹可好?”

谢千萼道:“大师兄不知,我们这时正办着要事,大师兄来得正好。”

这时陈放诗和王浩然也互相招呼了,又和朱存古对施一礼。朱存古昔年曾受过陈放诗一霹雳掌,二人曾有宿怨。两人虽然表面仍很客气,但彼此神色之间都显得十分勉强。

陈放诗掉头对谢千萼道:“如何?我可没有骗你吧!”

谢千萼对青灵道:“陈老前辈,那吴文风果然在洞里呢。”

众人齐都吃了一惊,皆问道:“真的!”

谢千萼一眼瞧见狄健,便道:“狄先生此来真是再巧不过,吴教主已然中了剧毒,大约性命难保,天幸狄先生到来,或许还可救回也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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