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地,桑木头跳起来,他叫道:“你别过来,你别过来,你要过来,我就跑!”
传来女人幽幽的声音:“你再跑,我也会追上你,我要跟你说一句话。”
桑木头满面无奈:“你说一句话,就只说一句。”
女人说道:“我要做那赏善罚恶大会的长者。”
桑木头松了一口气:“我当是什么大事,摘星星摘月亮我不能,你当那狗屁大会的长者,干我什么事儿?”
女人叹气道:“我只要你做一件事。”
桑木头紧张道:“什么事儿,你说好了。”
女人道:“你不去管那大会的事儿,对什么事儿都不插手。”
桑木头大声道:“那怎么行,我乐意玩,看见谁的本事好,我便跟他玩玩。没了方老儿,我只能在武林大会上玩了。”
女人再一叹道:“你不愿意?我去对她说。”
桑木头大声道:“我愿意,我愿意。”
毛丫头低声问:“她要对谁说?”
桑木头道:“我媳妇儿。”
毛丫头悄声道:“你不是说你没媳妇儿,怎么出来一个媳妇儿?”
桑木头翻翻眼珠儿:“我没媳妇儿,怎么来的女儿?要是我桑木头没有女儿,这世上还有谁能管得了我?”
说着竟是眉飞色舞,全忘了刚才的狼狈。
那女人说道:“你有时间该去看看她。”
桑木头忙说:“我没时间,我没空。”
女人叹息道:“娘,他说他没空。当初他怎么有空去找你,天天赖在你的院子里打拳,一打一天,也不疲累。如今他说他没空,你听到了吗?”
她像是喃喃对空祷祝,如怨如诉。
桑木头一见她来这个,顿时慌了,说道:“别扯死人,别扯上死人,入土为安嘛。”
女人的声音很忧郁:“你没让她入土为安,她入了土,眼也没闭上。”
桑木头忽地捂着耳朵,叫嚷:“我没对不住她,她怎么闭不上眼?”
女人的声音很轻,像在劝他:“你没照顾好她的女儿,也就是你的女儿,她怎么能闭得上眼?”
桑木头无奈,说道:“好了,好了,我照顾你。”
他嘟哝道:“你要在那大会做什么长者,有什么好玩?不如你跟我们一齐,去搅他的大会,让他赏善也赏不成,罚恶也罚不了,那多好玩?”
女人说道:“我学了本事,便要做点什么,每一想到他们任性胡为,说杀谁便杀谁,我就气恨。我发誓,决不让他们杀一个好人。”
桑木头拍手大笑,说道:“好啊,我看你说的好人是什么样的人,我看看好了。”
毛丫头看着那女人,只见她肃然而立,决无一丝媚态,心道:看她样子,是一个正经女人,她母亲一定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原来桑木头看中了人家大户小姐,才偷偷娶了她,再生出一个女人来的。只是不知道那个桑老婆子的模样如何,要是也长得像这女人,就是一个冷艳的大美人。
女人说道:“我要去了,那个郭免要当盟主,新盟主一当上,必是烧上三把火。”
桑木头嘟哝道:“三把火,三把火,烧到了谁谁倒霉。”
郭免坐在家里,他的人都齐了,全都住在他家。住在郭大侠的家里很舒服,有很好吃的饭菜,有很好喝的美酒,有很好看也很有味儿的美人。有时闲得慌了,还可以相约在一起,坐在亭子里,听听美人弹琴鼓瑟,来一点儿雅兴。
怨复我说道:“大哥,赏善罚恶大会要开了,不知道大哥准备得怎么样了?”
雷天也道:“是啊,要是大会一开,我们无准备,准会被人抢先。”
少侠梦雨冷笑:“谁敢?他不要命了?”
几个人看看,疯僧斜倚在一个美女的腿上,他的手在度自家的梦,在那女人腿上抚摸。何不济只是一杯杯喝酒,他很少说话,也很少看别人。狂剑殷没只看着酒杯,他时常不喝一杯,只是把酒倒在杯子里,眼瞅着那杯,一直瞅到了夜深人静,方才把那一杯酒倒在地上,回去睡了。
无论那一杯酒如何贵重,他都得把它倒在地下,方才罢休。
狂剑只是守着他的一柄破剑,再不与任何人说话。
真的有人敢惹这几个人,他除非不要性命了,就是方顿的九个弟子一齐出手,也不是这几人的对手。
郭免说道:“为了大会,我请了几个人,他们做十长者,你们也都是十长者。”
疯僧大笑,捶胸道:“我竟是长者,我竟是长者,我要做长者,我要做长者了!”
原来他曾在一次武林大会上,被方顿差一点儿杀死,只是因为十长者中的郭免提出异议,方才免去他的死罪。但当时议定,要把他关在少林寺的少室山上,让他面壁十年。如今方顿死了,他不必再怕什么人了,但能做十长者,他大喜欲狂。
疯僧狂笑道:“你们看好了哪一个好人,我便要罚他。你们看要杀哪一个恶人,我便要救他。我要你们难受。”
郭免看定疯僧,说道:“那是你的事儿。”
少侠梦雨说:“你那样做,怕做不成十长者了。”
疯僧大笑:“做十长者有什么了不得?我早晚得搅了你们的大会,让你们再也不干这种无聊勾当!”
忽地来了一个黑衣人,他是郭免的手下,他说道:“有一个女人求见。”
郭免笑笑,说:“我这时不见女人,不见陌生女人。”
那黑衣人说道:“她说你会见她,她叫庄重。”
郭免的眼睛眯起来了,像是一条线,一条深不见底的线,他轻声说:“她来了,好,叫她进来。”
七个人眼睛盯着她。
要是一般的女人,她这时会羞涩难当,会步履沉重,或是心慌意乱,对自己没有什么把握。她不是一般的女人,所以她仍笑着,笑得很沉静,是那种称做“沉鱼落雁”的笑。她走得也很稳,脚一扭一扭,注意把她的屁股扭起来,但扭得不大,因为扭得很大,就显得张狂。张狂的女人男人不喜欢,或是不够喜欢。怕女人给他添麻烦,便不那么喜欢。她的脚很瘦,轻轻地踏在地上,一步步走来。
郭免不看她,看也显得很冷峻,他是盟主,他当他自己已经是盟主了,便不能好色。
怨复我的眼睛已经掉在她的脚踝里了。他注意到女人的脚踝很柔软,他忽地想:这种柔软的脚踝对男人有什么好处?
狂剑殷没看着剑的眼神忽地柔和了,他必是想起了一个与女人有关的故事。
雷天看着女人,他头一次想到了当盟主的好处,眼前就是一例,她是盟主的女人,独属于盟主的。他的心里忽地冒出一个想法来,他雷天或许也能当盟主呢?
少侠梦雨眼也不眨地瞅着庄重,他在赏玩一件最好的物什,目不转睛地看。
疯僧却是看一眼,闭闭眼,口里念叨:“秀色可餐,秀色可餐!”
只有何不济看着郭免,看他如何待庄重。
郭免说道:“方顿在哪里?”
庄重笑笑:“他还活着吗?”
说话间,她竟是泪水哗哗流出。
郭免注目她许久,声音有些柔和:“你对他不那么好,用不着假伤心。”
庄重说道:“他是我的丈夫,至少是一个很有用的丈夫。”
郭免笑笑:“他在哪里?”
庄重说道:“要看他吗?”
庄重转身便走,走到了外面,站在风中的是一排丫头,她们抬着一乘华美的轿子,静等着庄重上轿。
庄重上轿,说道:“走。”
终于到了一座小山,在山坡上,有一片松林,这坡一看便知道气势万千,确是不凡。郭免心道:看样子是有些像了。
只是不知道确是方顿的葬处不是。只听得庄重说一声:“到了。”
轿子停了,停在一座坟丘前。庄重指着那一丘土,说道:“这就是了。”
郭免看看,说道:“挖开!”
庄重背过身去,她的心情必是有些不大平静,不敢看那坟墓。
坟挖开了,有一具骨骼在棺内。棺是上好的红木棺,里面埋着方顿的一双名震天下的龙爪,还有一些珠宝。
郭免忽地笑了,他说道:“我知道你是骗我,原来真是骗我!”
庄重不回头,说道:“我怎么骗你了?”
郭免说道:“他不是方顿,他怎么会死?再说他就是死,也不会是一具烧得糊骨的死尸,你就是不救他,他的弟子会不救他?”
庄重指着旁边的两坟,说道:“那是他的弟子,七弟子与六弟子,他们两个也陪着他烧死在那房里。”
郭免有些信了,但他忽地说道:“你怎么不在那里?”
庄重仍不回头,她像是不愿意见到方顿的坟墓:“我在,但火一烧起来,我便走了。”
郭免的声音变得尖刻:“你逃了?”
庄重说道:“不是,是他要我走的。”
郭免的声音更尖:“他为什么要你走?”
庄重说得很慢,慢得令人能感到她的痛苦:“也许他认为我没资格陪他死,也许他认为我还不该陪他死。他病了以后,对不起我。”
她的声音有些低沉。郭免笑了,说道:“他是一个老人了,老人总是有老人的心境,你的事,他知道多少?”
庄重不感意外,说道:“他差不多全都知道。”
都知道,意味着他有了默许或是有了无奈。他是武林盟主啊,怎么能让他的身旁有一个背叛他的女人?
庄重说道:“我与他的弟子……他也知道,他死了,多半是因为我。”
庄重的心是沉的,难怪她一直背对着方顿的坟,看来一生一世她也难直接面对方顿,即使方顿只是一个死人。
郭免看着六个人。
六个人当中,何不济最先说:“我信。”
他不看庄重,只是看那具死尸,那是一个生前就被挑了脚筋的人,不然决不会在被烧死时腿弯成那种怪样儿。他还注意到了,那人的骨骼很大,一定是生前练就了绝世奇功的人,他不是方顿,还会是谁?
狂剑殷没也说:“信!”
他说话字数不多,但显然他是最受郭免信任的人。
郭免说道:“你要我做什么?找我有什么事儿?”
庄重说道:“有几件事儿,我必要你做。你要肯,我便帮你。你要不肯,就算了。”
郭免问道:“你说说有什么事儿?”
庄重一叹,说道:“我先下去了,请葬好方顿。”
当郭免带着他的几个人再看到庄重时,她仍站在轿外,很是愁郁的样子。
郭免问道:“你有什么事儿要我做?”
庄重道:“夺回来方家的秘籍,交与方雏儿。”
郭免不动声色:“那秘籍在谁手里?”
庄重道:“不知道,问一问那几个弟子,他们或许知道,你只要不杀他们,便会知道那秘籍在哪一个手里。”
郭免说得意味深长:“我不杀他们,怎么会知道?”
庄重再一笑:“有许多法儿比杀人更奏效,难道郭盟主不知道吗?”
郭免说道:“我还不是盟主。”
庄重说:“就会是了,难道我会看错吗?”
庄重再说道:“我还有一事儿相求。”
郭免看她,她说:“求你杀了方栋。等夺得了秘籍,就杀了方栋。”
郭免叹一口气,说道:“你为什么要杀他?”
庄重说道:“他是我的人,但方顿答应过我,要他娶雏儿为妻。”
郭免有些糊涂了:“你要方顿答应方栋娶雏儿,是你要他做的,你杀他做什么?”
庄重说道:“他是我的人,雏儿要他,我就杀他。”
郭免说道:“那个老三也是你杀的,是不是?”
庄重说道:“你怎么知道?”
郭免问道:“是不是你杀的?”
庄重说:“不必说他,他与这事儿没关系。”
郭免说道:“你跟了方顿,何必再来找我?你知道,我与方顿不怎么近。”
庄重笑一笑,她慢慢上轿去,说道:“我与方顿也不怎么近。”轿子抬起来了,那些丫头仍是排成两排,慢慢地走。
一直走得再也看不见了。
郭免说道:“你信她?”
怨复我说道:“我不信。”
狂剑殷没不语,郭免问他几句,他都不说。
雷天说道:“有些可信。”
疯僧只是笑,少侠梦雨也笑,何不济也冷笑。
郭免说了一句:“至少我信一件事,那个方顿真的已经死了。他死了,我就是真正的盟主了。”
他说话时,再怎么掩饰,平静中也有一些得意。
轿子停住了,因为有人在前面挡路。
那是毛丫头与桑木头,两人坐在路正中喝酒。
喝着还划着拳。
丫头报说,有人在路中间划拳、喝酒,庄重有些意外,她哦了一下,说道:“很久没看到怪事了,今天遇上了几起。怎么不看一看,他们喝的是什么酒,划的是什么拳?”
她就下来了,看一看两个人划的是什么拳,喝的是什么酒。
只见桑木头醉意醺然,他叫道:“不划了,不划了,我划你不过。我只喝酒,我喝酒好了。”
毛丫头大笑,说道:“世上只有你这一个赖皮,划拳宁可输,也要喝酒。我不与你来了,再来就是谁赢了谁喝!”
桑木头大笑,说道:“那你就能赢不成?”
庄重看着他们两人划拳,忽地问道:“我能不能也来划拳?”
毛丫头说道:“你也想喝酒?”
庄重说道:“我很累,想喝个一醉。”
桑木头大笑,说道:“都说是花钱买醉,没说是划拳赢醉的。你想赢醉,没那么容易。”
庄重说道:“我会赢你,你信不信?”
果然她是划拳的好手,坐在路正中,庄重也呼五吆六,与桑木头划拳,与毛丫头争执,她的身后,站着许多的丫头,她们都像是石翁仲,站在那里,不敢一动。
毛丫头忽地笑了,她发现那个庄重和她有相似之处,她喝酒时有窍门,能偷偷地先吞一口下肚,再慢慢咽下一口,这样她能比别人多喝。
毛丫头说:“我也会。”
桑木头大恼:“两个女人都会赖,我吃了大亏了,我吃了大亏了!”
庄重说道:“会喝酒的人都有法子。”
毛丫头说道:“冲你会喝酒这件事,我信你,我有几句话要问你。只是你先得答我,你跟我说不说实话?如果你不愿说实话,你就告诉我,我不会怪你,我也不问了。”
庄重看着她的眼睛,这眼里只有热情,没有欺诈,她心一热,说道:“我说实话,如果我不说,就是我不愿说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