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阴晴不定的下午,一场大雨刚洒过去,夕阳又从西山斜照而来。
夕阳斜照在湿滑的泥泞路上,这时候,有两头大黄狗,正在漫无目的地在路上走来走去,看样子,它们都很饥饿了,但附近却似乎没有甚么食物可以让它们来填饱肚子。
就在这两头大黄狗到处团团乱转的时候,半空间忽然闪过两道寒光,接着,这两头大黄狗就同时惨叫一声,双双倒下。
“哈哈!倒也!倒也!”一个满身酒气,身材奇胖的大胖子从路旁一株大树跳了出来,咧嘴笑道:“这是‘天降横肉’,今晚有酒有肉啦。”
大胖子轻轻一揪,就把两头大黄狗同时揪了起来。
接着,一个人在他背后长长的叹了口气,道:“唐兄,我以为咱们今天很倒霉,但和这两头畜牲相比下来,却又是幸运得多了。”
在大胖子背后的,是个腰悬佩刀的蓝衣人,他三十出头,长得高大又英俊,但却有点懒洋洋的样子。
大胖子哈哈一笑,道:“这一次,咱们是为友复仇才来到广西的,现在仇人还没找到,你我却已饿得七荤八素了,再不找点食物,就算仇人送了上门来,咱们也未必打得过对方,那岂不是他奶奶的天大笑话吗?”
蓝衣人的口角不禁泛出一丝微笑来,他说道:“这两头倒霉的畜牲已经给你宰掉了,你可不是打算生吃其肉,活喝其血罢?”
大胖子道:“这当然不行,吃狗肉这种事情,最重要的就是火候,就算少一分火气吃起来也不够意思。”
蓝衣人耸了耸肩,苦笑道:“但这里似乎荒凉得紧,就算想找个破瓦罉子也不容易。”
大胖子笑了笑,道:“这个你可不必担心,从这里再向东南走五里,就是北昌镇,在镇外有座古刹,主持大师跟老子是三十多年的老朋友!”
蓝衣人怔了怔,道:“那又怎样?难道你要在那古刹里煮狗肉吃吗?”
大胖子道:“这又有甚么值得大惊小怪?在和尚寺里吃狗肉,这又不是他妈的第一次。”
蓝衣人“唔”一声,恍然大悟的说道:“我明白了,唐兄这位佛门老朋友,是个狗肉和尚。”
大胖子点头不迭,道:“不错,老子最喜欢结交天下间大大小小的狗肉和尚,做和尚不吃狗肉那又有甚么意思?”
蓝衣人叹了口气,苦笑道:“看你这副德性,也只有狗肉和尚才会跟你交朋友而已。”
大胖子瞪着眼,催促道:“少谈和尚,多走两步好不好?”
蓝衣人摸了摸肚子,笑道:“当然很好,因为我已饿了,只有找到和尚寺,这种饿病才能彻底治好。”
说着,紧随在大胖子背后,两人疾迅地向东南方飞驰而去。
北昌镇是一座有三百来户人家的镇甸,镇上有两间酒家,一家客栈。
但大胖子并不打算投宿客栈,而是揪着两头黄狗来到镇外的一间古寺里。
这寺院虽颇宽阔,但却显然欠缺维修,只见寺院内外,都是一派荒芜清凉的景象,甚至连寺门也穿了几个大洞。
蓝衣人在寺门外瞧了几眼,不禁笑道:“这种寺院还会有和尚在内吗?”
大胖子愕然道:“既是和尚寺,就一定会有和尚,你这一问真是稀奇!”
蓝衣人道:“不必争论,进去瞧瞧便知道里面有没有和尚。”
大胖子却没有移动他那双粗肥的大腿,只是怔怔地瞧看蓝衣人。
“不对,你好像忘记了带一件很重要的东西,”大胖子突然面露了紧张之色,最后更暴跳了起米,怪叫道:“老子的酒坛呢?”
蓝衣人咧嘴一笑,道:“酒坛是你的还是我的?”
大胖子道:“当然是老子的,老子从杭州一直捧着它来到广西。”
蓝衣人道:“这就奇了,既然是你的东西,为甚么却来问我?”
大胖子道:“原来老子宰了两头黄狗之后,你没有捧着酒坛就跟着来了?”
蓝衣人声了耸肩,道:“你没有吩咐下来,我又怎敢动你的宝贝酒坛?”
大胖子一捧额角,顿足叫道:“那是有金子也难买得到的‘酒中香’,你竟然把它弃如敝屣,真是气煞老子也。”
蓝衣人淡淡一笑,道:“你不是常常说: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吗?既然不丢也已丢掉了,总不成为了一坛酒又再回头跑冤枉路罢?”
大胖子哼的一声,道:“老子明白了,你是怕老子把你弄醉!”
蓝衣人微笑道:“就算不酩酊大醉,此时此地喝得太多也是无益。”
大胖子叹了口气,说道:“龙老弟,老子是拗不过你的了,不错,喝得太多着实无益,但有肉无酒,未免是大杀风景之至!”
他这句话才说完,佛殿残旧的神幔后突然响起了一个人响亮的大笑声。
“天下第一号大醉鬼既已来了,敝寺又焉能无酒伺候两位大驾?哈哈!哈哈!哈哈……”
大胖子一听见这两句说话,立时眉飞色舞地跳了起来,大笑着说:“驼僧,快滚出来,老子把龙城璧带来了!”
“甚么?他就是雪刀浪子龙城璧?”神幔后立刻飞跃出一个灰衣僧人,只见这僧人背上高高鼓起,原来是个驼子,所以大胖子叫他“驼僧”。
这驼僧大概五十岁年纪,他头上虽然光秃秃,但颚下的胡子却左右戟张,既浓密又粗硬,模样看来粗鲁之极。
他一上来就把大胖子揪着的两头大黄狗抢在手中,两眼却直盯着蓝衣人。
他看了好一回,忽然哈哈一笑,怪声道:“好!好!好极了!”
大胖子伸手捏捏他背上的驼峰,大声道:“甚么好极了?”
驼僧道;“好极了就是好极了,你又不是聋子。”
大胖子道:“老子的意思,是想问问你这三个字是甚么意思?”
驼僧道:“呵呵!嘿嘿!贫僧可也不清楚,你这一问又是甚么意思?”
大胖子哼的一声,道:“你一上来就大叫‘好极了’,到底是说黄狗,还是说龙城璧?”
驼僧冷冷一笑,忽然把两头大黄狗轻轻向上一抛。
他这一抛看来毫不用力,只是随手施为,但这两头大黄狗居然就像冲天飞箭般,一下子就飞越天阶外高达丈余的围墙,消失得无影无踪。
大胖子立刻怪叫起来,摩拳擦掌地说道:“骆驼和尚,你这又是他妈的甚么意思?”
驼僧哈哈一笑,道:“你这下子才是叫对了,贫僧正确的法号,就是骆驼和尚,甚么‘驼僧驼僧’,未免太简短,而且也不够气派。”
他好整以暇地,从“黄狗”扯到“骆驼”,脸上的神情分明故意要气一气这位“天下第一号大醉鬼”。
在当代武林,唯一能被江湖中人公认为“天下第一大醉鬼”者,自然就是杭州唐门的大少爷唐竹权,而且,就算有人想冒充唐竹权,也绝对不是容易的事,因为他的身材太胖大了,在世间上实在很难再找到第二个。
现在,唐竹权看见骆驼和尚面上这种气死人的样子,真是恨不得拔刀把他的驼峰削了下来。
骆驼和尚怪笑了一会,才又瞪着唐竹权接道:“只要是神经稍为正常的人都不会有你此一问,贫僧说‘好极了’,当然是指这位龙施主,他是武林中最杰出的年轻刀客,又是贫僧久欲会晤的浪子大侠,今日有缘相聚,自然是好极之至。”
听到“好极之至”这四个字,龙城璧不禁莞尔笑道:“大师言重了,龙城璧只是个不成材的凡夫俗子,说我是‘浪子’那很恰当,但‘大侠’二字,却是愧不敢当之至。”
“当得上之至,你若是凡夫俗子,那么贫僧更加是个不折不扣的狗肉和尚。其实早在二十几年之前,就已有人叫贫僧做‘空门奇侠’,初时贫僧也像你这么谦厚,频说‘不敢当之至,不敢当之至。’但后来平心静气地一想,假如像贫僧那样的佛门奇人也不配称为‘空门奇侠’,那么又还有谁可以当之?所以就决定下次有人如此称呼贫僧的话,贫僧就来个‘却之不恭,受之无愧。’坦然承认可也。哈哈!哈哈!真是往事不堪提之至。”
“何以不堪提之至?”龙城璧奇道。
骆驼和尚干咳两声,叹道:“因为从那时候开始,就再也没有人称呼贫僧为‘空门奇侠’了,倒是‘空门驼子’、‘佛门骆驼’之类的称呼,多得数之不尽,唉,龙施主,你说这是不是令人扼腕浩叹,痛心疾首之至?”
“之至之至,老子之至你妈个春秋大梦!”唐竹权冷冷一笑:“你何不把法号改一改,就叫‘之至大师’好了。”
“之至大师?”骆驼和尚皱了皱眉,又把“之至大师”这四个字翻来覆去地念了两三遍,忽然拍掌笑道:“这法号好极之至,这一次贫僧依你的,但骆驼和尚这称呼也不能弃掉,否则让西方极乐世界的师父知道了,一定会大大的不高兴,那时候就不妙之至了。”
唐竹权气他不过,不禁啐了一口,骂道:“死贼秃,他……”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骆驼和尚忽然—脸严肃,合十道:“这里是佛门清静地,唐施主昔才把两条狗尸带进来,如今又复粗言秽语,咳咳,那真是太不应该,太不应该!”
他忽然一本正经,但说来却又是那么义正辞严,唐竹权不禁为之呆住。
只看见骆驼和尚双目低垂,语声凝重,又缓缓地接道:“敝寺虽然佛多僧少,香火欠盛,但唐施主若想在这里宰吃黄狗,却是绝对不行的。”
唐竹权憋着一肚子闷气,道:“为甚么宰不得黄狗?”
骆驼和尚又念了一声佛号,过了很久才说:“因为贫僧早已嘱咐门下弟子宰了四只不大不小的黑狗。”
唐竹权陡地一呆,过了半晌才狂笑起来,骂道:“他奶奶的,果然是个不折不扣的狗肉和尚,黑狗比黄狗好,那真是一点也不错,好极之至!好极之至!”
龙城璧却叹了口气,道:“但照在下看来,今天咱们是罪过之至了。”
唐竹权哈哈一笑,道:“在和尚寺里吃狗肉,老子认为绝不罪过,倘若在和尚寺里活活饿死了那才是天下间最罪过的事情。”
龙城璧又叹了口气,道:“在佛门清静之地吃狗肉是否罪过,这一点姑且不论,但那两头黄狗无缘无故的给你打死了,却又不是用来祭肚子,如此白白浪费血肉生灵,那还不算是罪过吗?”
唐竹权立刻把骆驼和尚向前一推,道:“这可不是老子的主意,把黄狗抛掉的,是这位阿弥陀佛之至的之至大师。”
骆驼和尚嘿嘿一笑,道:“唐大少爷,这算是甚么?有黑锅应该大家背!”
唐竹权嘻嘻一笑,道:“黑锅只有一个,犯不着用两人来背着它,而且,那两头黄狗的确是你抛掉的,龙老弟说得很对,吃狗肉不算是甚么罪过,但浪费生命,那就大大不该了。”
骆驼和尚气得咳了起来,他咳了两三声,才说:“好,这一趟算是贫僧栽了,贫僧现在就去把黄狗捡回来。”
唐竹权得意地一笑:“这才算是略尽地主之谊嘛!”
骆驼和尚不再理睬他,两条大袖一扬,身形如箭般向寺门外疾驰而去。
过了半晌,骆驼和尚回来了,但却两手空空如也,而背上也并未背着那两头黄狗。
唐竹权直勾勾地望着他,说:“怎么?那两头畜牲呢?”
骆驼和尚摊开手,道:“不见了。”
唐竹权道:“怎会不见了?”
骆驼和尚道:“不见了就是不见了,你这一问真是出奇。”
唐竹权道:“老子不相信,你道一抛之力有多大,总不会抛到十万八千里外去罢?外面又不是汪洋大海,岂有须臾之间便不见了之理?”
骆驼和尚冷冷一笑,道:“不见三几年,你这位唐大少爷真是越来越蛮不讲理,你若不相信,可以自己去找个够。”
唐竹权嘿嘿一笑,道:“这分明就是你这个驼子和尚的奸计,你不去捡,却叫老子跑出去捡回来,老子可不上当。”
龙城璧叹了口气,接着苦笑道:“两位不必争执了,就让我出去找找好了。”
骆驼和尚道:“不必找了,寺外是块大草坪,正是一目可以了然,瞧两眼就连草坪上有几朵花儿也可以数得清清楚楚,那两头畜牲若是在那里,贫僧早就捡回来啦。”
龙城璧淡淡道:“在下并不是不相信大师,但唐大少爷很不服气,他自己又不愿意去找,以其弄成僵局,就由在下多走一遭却又何妨?”
唐竹权咧嘴一笑,道:“对!果然不愧是最杰出的年轻刀客。”
骆驼和尚白了他一眼,道:“龙施主固然是杰出的年轻刀客,但他现在并不是去诛恶锄奸,只是为了你这个大醉鬼而白走一趟。”
唐竹权冷冷一笑:“老子敢打赌,他这趟绝不会白走!”
骆驼和尚“哼”一声,道:“你要打赌甚么,贫僧不奉陪的便是佛门王八!”
唐竹权眉毛一扬,道“哦?此话当真?”
骆驼和尚道:“别的和尚戒荤戒杀戒赌,贫僧却只戒放屁,就算你是要赌脑袋,贫僧也会舍命相陪。”
唐竹权“呸”一声,道:“你这颗脑袋一文不值,赢来何用?”
骆驼和尚道:“你可以赌别的,只要你敢说出来就行了。”
唐竹权咬了咬牙,大声道:“好!老子就赌……赌……”
“要赌甚么?快说。”
“嘻嘻,不赌了。”
“干吗不赌?谁输了就在这里剥光衣服怎样?”
唐竹权笑了笑,道:“赢了的剥光衣服如何?”
骆驼和尚嘿嘿一笑,道:“这一次算你幸运,嘿嘿!嘿嘿!”
唐竹权不答腔,只是讪讪一笑。
他当然不再赌了,因为龙城璧已经回来。
他也是空着两手回来的。
“那两头黄狗不见了,草坪上只有六朵蔷薇、十一朵玫瑰和二十三朵茉莉。”
这是一件怪事。
“难道这里有豺狼猛兽出没吗?”唐竹权道。
骆驼和尚道:“就算这附近有豺狼野兽,也早早给贫僧吃掉了。”
唐竹权道:“但这又如何解释?”
骆驼和尚说道:“也许是这里的山神也想吃狗肉,所以就把那两头畜牲也拿走了。”
唐竹权点点头,道:“亦是道理,亦是道理。”
龙城璧没有答腔,因为他知道这不是道理,他从来不相信鬼神之说,而且就算真的有山神显灵也绝不会把这两头死了的黄狗带走。
世间上吃狗肉的和尚绝不只是骆驼一个,但吃狗肉的神仙,龙城璧从来也没遇见过,甚至连听也没有听过。
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把死狗拿走的人,轻功一定很高明,否则大家必然可以察觉出来。可是,一个轻功如此高明的人,又怎会悄悄地把两头死狗弄走?
这一点,龙城璧可想不通了,唯一比较合理的解释,也许就是这位高手也喜欢吃狗肉,所以就老实不客气拿走了。
但这种看来“比较合理”的解释,似乎也甚是不可思议,想到这里,龙城璧不再想下去了。
这是他的习惯,既然想来想去也想不通,最好的办法就是索性不想。
最少,暂时不要再想它,以免越想越乱,越想越是一塌糊涂。
就在这时候,一阵奇妙的香气弥漫着整座佛殿,唐竹权乐得快要晕倒了。
那是狗肉之香,不是黄狗,是黑狗。
这是唐竹权和骆驼和尚心目中的“肉中之王”,天下间绝对没有任何肉味可以比得上。
龙城璧也吃狗肉,但却绝不吃自己曾经认识过的狗。
狗是人类最忠实的朋友,倘若一只狗曾经向自己摇头摆尾,态度亲昵友善万分,那又怎能忍心宰而吃之?
要吃狗肉,本无妨,但必须吃自己不认识的狗,吃起来的时候就会舒服得多,古人说:“君子远庖厨”,那是不无道理的。
但有一次,龙城璧在杭州陪唐竹权吃狗肉的时候,却给一个道貌岸然的老秀才奚落一顿。
龙城璧没有生气,只是说:“你是吃素的?”
老秀才摇头。
龙城璧又问道:“那么,你吃不吃牛肉?”
老秀才道:“牛肉自然可以吃,但狗却不同。”
龙城璧道:“如何不同法?”
老秀才道:“狗是人类最忠实,也最可爱的朋友。”
龙城璧道:“牛呢?”
老秀才答道:“牛本来就是人类的食物。”
龙城璧道:“狗无罪,牛又何罪之有?它一辈子为人们耕种而辛劳,最后还要成为人类腹中之物,计算起来,人类岂非更对不住那些公牛母牛小牛黄牛水牛了?”
老秀才开始有点窘了,只好说:“狗是有灵性的,跟牛完全不同,你休要混为一谈。”
龙城璧冷冷一笑,道:“你对牛的认识有多深?狗有灵性,牛更有灵性,它对主人忠心的程度绝不会比狗输亏,它可以拉动牛犁,可以拉动车子,更能够克苦耐劳,挨鞭吃打,但主人给它甚么酬劳?嘿嘿,只有不值一文的禾草而已,还有,当牛知道要给拉去宰杀的时候,它会掉眼泪,会对主人依依不舍,老先生,你若不相信,不妨去问问养牛的,或者索性自己养一只试试看,在下保证不出一年,你这一辈子也不会再吃牛肉!”
老秀才的脸色白了,立时为之语塞。
龙城璧就是一个这样的人,他有侠骨柔肠的一面,但却绝不等于是妇人之仁。
而最重要的,就是他绝不迂腐。
所以,他可以和那些附庸风雅之士剪烛夜谈,也可以跟屠狗之辈狂饮高歌,大快朵颐,把最讨厌的繁文缛节全都抛诸脑后。
这才是真真正正的雪刀浪子。
狗肉真香。
但在一座林子里,却有人用最奇怪的方法来吃狗肉。
那是三个很古怪的人,他们在一间破寺的门前拾到了两头死了的黄狗,然后来到这里佐火烤熟来吃。
这三个怪人,正是中原三大法师。
“哈哈,这一次大仇可报矣!”老二一面吃狗肉,一面笑着说。
老大瞪着他:“你有何深仇大恨?”
老二用左手拍拍自己旳右肩,道:“这里很疼,好像还瘀了一大块。”
老三奇道:“你这里为甚么会瘀了一大块?为甚么不说瘀了一小块?又为甚么不说瘀了两大块或者三大块?你又为甚么说好像是瘀了,而不能肯定地说真的瘀了呢?”
老二道:“这是因为衣裳隔住了肌肤,所以只能瞎猜而已,但相信虽不中亦不远矣。”
老大点点头,道:“我明白了,这都是这口棺木连累你的,所以我刚才把它劈成粉碎,然后用它来生火烤狗肉吃。”
老三道:“你只是把棺木劈开几十块,并没有把它劈成粉碎,棺木若是劈成粉末一般琐碎,就很难把狗肉烤熟了。”
老二道:“用棺木来烤熟的狗肉,总是特别香的,这混账东西把老子的肩膊弄得又瘀又疼,不烧掉它可对不住列祖列宗了。”
老大道:“若不是我瞧见那间破寺围墙有黄狗飞出,一手将它接住,咱们现在恐怕只好要啃树皮了。”
老三道:“前面是北昌镇,咱们身上又不短缺金子银子,怎会沦落得要去啃树皮?”
老大道:“嘿嘿,你没听见铁佛翁对咱们怎样嘱咐吗?他老人家说:‘你们要小心一点,不要到处闯祸。’那北昌镇听说是藏龙卧虎之地,那些龙龙虎虎且不要提,单是一个叫骆驼的臭和尚便已厉害无比,据说他吹一口气就可以把漓江上的船儿吹到广东佛山去,所以咱们最好不要在镇上露脸,免招麻烦。”
老二道:“骆驼是沙漠之舟,这骆驼怎么混到山明水秀鲜花娇艳的广西来?”
老三道:“这骆驼敢情是在沙漠上挨不住酷冷酷热之苦,所以不远千山万水到此享福。”
老二道:“如此说来,这厮岂非沙漠逃兵?”
老三道:“逃兵有没有罪?”
老大道:“当然有罪,逮着了是要砍头的。”
老二道:“这么说,叫他做逃兵和尚才最贴切。”
老大道:“管他是逃兵还是当今圣上,咱们既不会遇上这厮,就当他是个远山之屁好了。”
老三听得一怔,道:“何谓‘远山之屁’?”
老二咧嘴一笑,道:“你肚子里文墨不多,自然不懂老大这四个字的意思。”
老三道:“难道你又懂了?”
老二道:“我肚子里的文墨,只比老大少一点点,自然深明其中涵义,所谓‘远山之屁’者,就是管他又臭又响,咱们身在远方,自可不闻不问,就只当此屁并不存在可也!”
老大哈哈一笑,道:“果然不愧是老二中的老二,如此深奥的哲理,你也能立时勘破,将来必定前程无限,甚至高中状元也不为奇。”
老二也哈哈一笑,道:“有大哥在此,老二岂敢高中状元?但中他一个榜眼、探花,自该绝无疑问。”
老三忽然“啊”的一声叫了起来,大声道:“不好,这是近山之屁,好臭!好臭!”
老大勃然变色,怒道:“甚么‘近山之屁’,你发神经病了?”
老三道:“你们越说越臭,又近在老三咫尺,自然可算是近山之屁了。”
老二道:“咱们的说话如何臭法?”
老三道:“师父常说:‘当今圣上昏庸好色,文武百官却又官官相卫,正是天下乌鸦一般黑,大好神州就给这些臭官弄得民不聊生,满目疮痍!’由此可见,乌鸦必黑,官儿必臭,亏你们还在这里大做官梦,岂非不折不扣的近山之屁吗?”
老三此言一出,老大老二便再也驳不上来。
须知道兄弟三人,虽然是天天顶撞,说起话来句句必争,但对海角巨灵神高一冲这位师父,却是敬若神明,师父若说月亮是四方的,他们也必然会照说如仪,就算有人提出反驳,他们也会说出一篇似是而非,但却又令人不知如何反驳的道理,总之,在这三人心目之中,师父的说话是绝不会错的。
如今老三把师父以前曾经说过的话儿搬了出来,老大和老二也就只好承认自己是在放屁了。
老三胜了一仗,不禁笑逐颜开,但就在这时候,林子里忽然有人尖叫了起来。
老二一怔:“这是甚么叫声?是不是鬼叫?”
老大摇摇头:“别疑神疑鬼,师父说过,鬼神之说都是骗人的。”
老三道:“但师父为甚么又叫做海角巨灵神,难道师父也在骗人吗?”
老大道:“此神不同彼神,因为师父是人中之神,所以虽然被江湖上的朋友称为海角巨灵神,但实际上他还是个人,而不是神。”
老三道:“江湖上的朋友这样称呼师父,那自然是因为尊敬,但为甚么师父的敌人也叫师父做海角巨灵神,而不叫他海角巨灵鬼?”
老大眉头一皱,正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是的,林子里又有人再尖叫了两声,接着还大叫道:“救命!”
老二吸了一口气,道:“是不是鬼打鬼,所以连鬼也在叫救命了?”
老大怒道:“少放屁,这叫声又尖又嫩,准是个女子。”
老三道:“这可麻烦,自古以来,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老大“呸”一声:“管他是甚么人,既然有人喊叫救命,咱们就得先去救了再说!”
老二一拍胸膛,把一只狗腿骨远远的抛掉,道:“对!救人要紧,这些棺材烹狗肉改天再吃好了。”
老三道:“这番英雄救美的事迹,势必千古传颂,名流青史。”
老二道:“倘若救出来的是个母夜叉,那又如何?是不是变成遗臭万年,身败名裂了?”
说到这里,又是一声“救命”,三人不再斗嘴,匆匆循着声音赶了过去。
虽然在黑夜之中,但这三怪曾练过“夜视”之功,林中景物他们还是可以辨认出来。
三人在林子间疾驰了片刻,老大忽然指看北方说:“五十丈外有间小屋子,那里还有灯光。”
老二道:“你看错了,此地距离那屋子应该是五十五丈。”
老三道:“这也错了,是五十三丈零九寸半才对。”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但脚步一点也没停下,老三这句话才说完,三人已来到了小屋门前。
老大忽然停步,沉声道:“好重的血腥气味。”
老二接口道:“这里莫不是宰猪的屠场?”
老三道:“宰是宰了,但宰的却不是猪,而是一个老头儿。”说着,从一口井旁揪起一具尸体,那是一个白发老翁。
这白发老翁衣衫朴素,看来是个土老儿。
老二道:“他是怎样死的?”
老三道:“他背后中箭,心脏停止跳动及流血过多,所以死了。”
这时候,老大已冲进屋子里,同时叫道:“你们进来瞧瞧!”
老二老三立刻也进入屋子里,两人的眼睛接着同时一亮。
“是神弓帮的苏希哲!”老二失声叫道。
“这混蛋怎么会死在这里呢?”老三问。
老大说:“那老头儿背后中箭,准是这个龟儿子干的好事。”
老二道:“这龟儿子的箭术不错,但心肠却十分毒辣,就算我有女儿也决不嫁他。”老二说得心头火起,一脚就向苏希哲的头上踩了过去。
老大皱了皱眉,道:“这龟儿子武功不弱,怎会死在这里?”
老三上前看了一会,道:“瞧!他脖子后面插着一把利剪,剪上还有他流出来的血!”
老二道:“你后面一句说话不嫌太多余吗?”
老三道:“你这一问才是多余之又多余。”
老大道:“别吵!咱们是来救人,可不是来这里吵架的。”
老二嘿嘿一笑,道:“救人?救谁?是不是把这两个死人救活过来?”
老大道:“这两个人自然是救不活的人,咱们是来救那个叫救命的女子的。”
老三道:“但这里没有女子,蚊子倒有几只,而且还凶得紧哩!”
老二道:“你说的不错,这里的蚊子真凶,咬了我七八口。”
老三问道:“蚊子会咬人,女子咬不咬?”
老二道:“当然咬,而且咬得比蚊子还凶一百倍。”
老三道:“何以见得?为甚么不说九十九倍或者是一百零三倍半?”
老二道:“凶多少倍这种算法你自己慢慢去研究好了,但女子咬人要比蚊子凶,那可是有证有据的。”
老三道:“证据何在?”
老二道:“就在龟儿子的右腕上。”
老大老三立刻向苏希哲的右腕上瞧去,果然看见他腕上有一排极深的齿痕。
老三道:“这好像不是蚊子咬的。”
老大道:“当然不是蚊子,蚊子的嘴巴绝对没有这么大。”
老三道:“说不定这是一只巨蚊,那就不可同蚊而语。”
老大说道:“蚊子再大,也不会有牙的。”
老三道:“小蚊当然没有牙,就像是人类初生婴儿一样,但大蚊成长后,说不定就会和人一般长出牙齿了。”
老二听到这里,再也忍耐不住,怒道:“咱们是为了救美而来,这分明是女子的齿印,你却偏要说是蚊子所咬,难道咱们正在英雄救蚊吗?”
老大“唔”一声,道:“这次老二全对,老三错得一塌糊涂,但那女子呢?怎么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老二道:“啊呀,准是他妈的投井去也!”
“投井?”
“这一次老二又猜中了,井里真的有人!”
“快救上来!快救上来!”三人立时急得乱七八糟,忙作一团地救人去了。
人已救起,而且果然是个女子。
这是一个容貌娟好,脸色雪白的美少妇。
就算她的脸不来不怎么白,这时候半死不活的,想不白也不成了。
老大忽然哈哈一笑,道:“总算不是个母夜叉。”
老二道:“总算不是个大蚊子。”
老三默不做声,老二又道:“她会不会死?”
老大道:“她还有气息,死不了。”
老二道:“苏希哲那个龟儿子准是想占她的便宜,但却给她咬了一口,然后再用利剪把他送上西天。”
老大点点头,道:“这种判断与我的想法不谋而合,这龟儿子也可算是该死有余。”
老三道:“牡丹花下死,作鬼也风流,从今晚起,鬼门关内又多了一个风流鬼了。”
老大道:“这女子杀了苏希哲后,眼见自己已变成凶手,而且父亲也死在这龟儿子箭下,不禁泪如泉涌,痛不欲生,于是把心一横,便跳进这口井里。”
老二叹道:“她遭逢如此不幸之事,只怕连肠胃也横了一半。”
老大道:“老天啊,咱们可没有猜错罢?”
“你们很聪明,一点也没有猜错。”那少妇忽然悠悠转醒,但旋即泣啜起来。
“不要哭,你一哭咱们也想哭了。”老二苦着脸说。
那少妇果然立刻止住了哭声,说道:“好,我不哭,但你们也不要多管我的闲事。”
老二应声道:“只要你不哭,你的闲事咱们决计不管。”
那少妇咬了咬牙,用手推开老二,道:“让开一点!”
老二立刻侧身让开去,两眼却瞧得有点痴了。
少妇走进屋子里,三人都呆呆地望着她,老三喃喃道:“她准楚想再咬龟儿子一口。”
话犹未了,少妇果然向苏希哲的尸体走了遍去,但却不是咬他一口,而是把那柄利剪拔出来,然后对准自己的心窝插下去。
“使不得也!”老二的反应最快,立刻闪电般扑前,闪电般地抓住了少妇的右腕。
少妇瞪着他,怒声道:“我又没有哭,你为什么还要来管我的闲事?”
老二咳嗽了两声,道:“闲事我自然不管,但生死之事却是绝不等闲。”
少妇喝道:“放手!我死我的,任谁也管不着。”
老二道:“别人管得着与否,本法师一概不理,但如今这事既然让本法师遇上了,那就是非管不可。”
少妇咬着嘴唇,喝道:“男女授受不亲,你这样老是捏着我的手,这算是甚么意思?”
老二面上一红,但旋即答道:“嫂溺而不拯,是为豺狼也,你我虽然男女有别,但为救你这条性命,我吃亏一点也是在所不惜。”
少妇怔怔地瞧着他,眼睛里不禁露出了奇怪之色。
“你……你为甚么非要救我不可?”她的态度已渐渐软化下来。
老二干咳两声,道:“因为你还年轻,而且……而且又那么漂亮……”
少妇道:“我若是个又老又丑的老太婆,你是不是会袖手旁观?置之不理?”
老二面上露出了尴尬之色,半晌才道:“这当然不会,就算是一百零三岁半的老太婆,也不应该自寻短见的,所以你现在若有一百零三岁半,我还是要捏着你这只手,不让你干出这种可怕的傻事。”他说得很诚恳,一点也不虚伪。
中原三大法师本来就不是虚伪的人。
少妇的眼色又变了,她唇片颤动,但却甚么也说不出来。
老二吸了一口气,道:“你能不能放弃这种愚蠢的念头?死亡,绝不能解决任何问题,难道除了你爹之外,你再也没有别的亲人吗?”
少妇的身子猛然一阵颤抖,右手五指也松软下来,利剪立时“铿”的一声跌在地上。
老二马上把利剪远远踢开,然后才放开了手。
少妇茫然地笑了笑,道:“我虽然还有亲人,但却已卖掉了。”
老二奇道:“亲人又不是鸭子,怎可以卖掉?”
少妇道:“但我真的卖了。”
老二问道:“你卖掉的亲人叫甚么名字?”
少妇道:“胡小宝。”
老二道:“他是你的甚么亲人?是表弟还是表妹?”
少妇摇头道:“不是表弟妹,而是我的儿子。”
老二吃了一惊:“你把自己的儿子卖了?”
少妇凄然一笑,道:“是的,我对不起他,所以只好把他卖了。”
老二不禁听得糊涂起来,说道:“难道你若对得起儿子,就不会把他卖给别人吗?”
少妇道:“这还用说吗,谁都希望自己的儿子靠在身边,一家人共享天伦之乐,若不是有难言之隐,就算把我碎尸万段,我也不会把他卖掉的。”
老二不禁为之恻然,道:“你有甚么难言之隐,不妨直说,咱们一定会大力帮忙。”
少妇苦笑一声,道:“你虽然是个有心人,无奈小宝的父亲没有半点心肝,这个忙,你是帮不了的。”
老二挺起胸膛,道:“这倒未必,小宝的老子叫甚么名字,如今他在甚么地方呢?”
少妇答道:“小宝的爹叫胡甘宁,他本来是我的如意郎君,但小宝还没出世,他就放下二百两银子,不再理会咱们母子了。”
老二勃然大怒:“二百两银子有甚么用,最少也得二千两才够!”但想了一想,觉得这话甚是不妥,便改口道:“就算是二万两二十万两也不中用,他抛妻弃子,不负责任,简直是个禽默!”
少妇又哭了起来。
“别哭!别哭!你一哭本法师就会天旋地转,且静一静,让本法师为你母子作主。”老二说。
老大听到这里,便插口说:“胡甘宁这负心汉,咱们一定可以把他抓回来碎尸万段,但你儿子倒是非要买回来不可。”
老三也加插自己的意见,道:“就算买不着一个,买回半个也是好的。”
老二双目一瞪:“一个儿子就是一个儿子,若只是半个,那岂不是死了?”
老三道:“那是聊胜于无。”
老大喝道:“简直是废话,人家已经伤心得肝肠寸断,你还在这里说不吉利的说话,是不是想挨凑?”
这次老三自知理亏,只好闭上嘴巴。
老二却又在问那少妇:“你叫甚么名字?”
那少妇回答:“奴家姓朱,这里人人都叫我朱丽娘。”
老二说:“朱丽娘!唔,这名字就和你同样美丽,那姓胡的龟儿子身在福中不知福,居然撇下了这样的娇妻不顾而去,真是又糊涂又可恶。”
老大瞧着朱丽娘,又向苏希哲的尸体瞧了一眼,然后才道:“这淫贼怎会来到这里的?”
朱丽娘又哭了一会,才道:“他说……是胡甘宁叫他来的,他说胡郎不再要我了,还叫他来跟我相好……”
老二暴跳起来,怒骂道:“好不要脸的狗汉子,胡小宝有一个这样的父亲,真是他奶奶的倒霉三生。”
老大道:“少噜苏,咱们先去找回小宝再说。”
老二道:“对,他在甚么地方?”
朱丽娘说道:“我把他卖到留芳院去了。”
老三道:“那倒是个好地方,留芳者,留芳百世是也,那留芳院必然是个圣贤豪杰长驻候教的地方。”
老二道:“倘真如此,那倒万万不可以错过。”
朱丽娘却幽幽地叹了口气,说道:“留芳院是一座青楼。”
老三道:“管他是青楼还是绿楼,咱们把胡小宝弄回来,然后再找那衣冠禽兽算账。”
老二道:“对,就照这么办。”
老大目光一转,却道:“这里的两个死人,如何处置?”
老三道:“只可惜那副上好棺木已给咱们烤吃狗肉烧掉了,否则一棺两尸,倒也甚妙。”
老大道:“那龟儿子何须用甚么棺木,就让他死无葬身之地好了。”
老二道:“但那老头儿又怎样?”
老三忽然“哈哈”一笑,道:“本法师自有妙计。”
老大道:“你懂得做棺木?”
老三没有回答,却跑到那老头儿身边,然后从怀中取出一个瓶子。
老二皱眉道:“这是甚么玩艺儿?”
老三笑了笑,把瓶子里黄色的汁液向尸身洒下,只见在片刻之间,尸身便已冒出白色的浓烟。
老大瞪着眼睛,道:“这不是化尸水吗?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老三嘻嘻一笑,说道:“两个月之前,有个杀手在二崖镇上给沈匡湖宰了,沈匡湖在他衣服里搜到了两瓶这样的东西,其中一瓶已用在那厮身上,还有这一瓶,我老实不客气把它抢走,如今果然大派用场。”
朱丽娘给这可怕的景象吓呆了,等到那些浓烟消散后,那老头儿的尸身已只剩下一堆白骨,而且连骨头也逐渐在溶化之中。
老二笑了笑,道:“这也不错,正是干净利落,还可省了春秋二祭。”
老三瞧着朱丽娘,笑道:“你现在可以安心去找胡小宝啦!”
朱丽娘呆了很久,才咬了咬牙,说:“好,我们现在就到留芳院去!”
留芳院就在那北昌镇之中。
这时候,虽然夜已深了,但在这等烟花之地,还是相当热闹。
老大在门外打量了一会,忽然笑道:“这儿气派不凡,好像是富户之家。”
老二道:“不管他是富户还是老芋,先把胡小宝找出来才最正经。”
就在这时候,忽然有人在留芳院里大叫:“救命!救命!”听这声音,甚为稚嫩,似是一个男童所发出的。
老三一怔,道:“今天是甚么日子,怎么男男女女,老老幼幼都不断先后大叫‘救命’?”
他还没有说完,就已经看见一个八九岁大的青衫男童,气急败坏地从留芳院大门里走了出来。
老二“啫啫”一笑,道:“这小子面有菜色,但却也跑得不慢,相信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老大道:“年纪小小,即懂得大叫‘救命’,显见足智多谋,秀外慧中。”
老三说:“秀外慧中这四个字,似乎只能用在女人身上,老大这一次必然是弄错了。”
老大说:“老弱妇孺,自古以来就是浑然一致相差不远的人物,在女人身上可以用的字眼,黄口小儿也一定用得着。”
老二“哦”的一声,说道:“原来如此,嗯……这小子如今花容失色,娇喘不休,显见有人要伤害他的性命,为了怜香惜玉,咱们决不可任由他死在狂蜂浪蝶之手。”
这时候,朱丽娘忽然尖叫了一声:“宝儿!宝儿!我在这里。”
老三说:“宝儿是谁?”
朱丽娘急道:“他就是胡小宝呀!”
老二“哇”的一声,怪叫道:“我的祖宗,你怎么不早一点说?”
这时候,胡小宝已走得两腿酸软乏力,而一个满脸杀气的黄衣汉子,却在后面穷追上来。这黄衣汉子手执钢刀,越追越近,眼见胡小宝立时就血溅当场,蓦地一条快疾异常的影子彷佛是从天而降,接着“蓬”然一声,黄衣汉子的胸膛上已经结结实实地挨了一记内家重掌。
打出这一掌的人正是老三,他正要再补一记穿心腿,老大已大喝道:“把这厮活捉!”
老三这一次也真听话,穿心腿立刻硬生生的收了回来,改以点穴手法,一口气点住了黄衣汉子期门、百汇、气海、膻中、少阳五处穴道。
老二立刻上前把胡小宝抱起,细心呵护地说:“你有没有受伤?”
胡小宝摇摇头,一对乌黑发亮的眼睛却瞧着狂奔而来的朱丽娘。
“妈!”他喊叫着说:“你怎么这许多天都没有来见我?那鸨婆子天天都把我又打又骂,现在还有人要杀我哩。”
朱丽娘从老二手里把胡小宝抱了过来,母子两人同时大哭。
老大眉头一皱,喃喃道:“偏偏就是有这许多不必要的眼泪。”
老二说:“大概母子重逢,多半如此才算像样。”
老三揪着那黄衣汉子的衣衫,喝道:“你这厮是何方鸟汉?快说,不说就把你阉掉!”
一听见“阉掉”这两个字,黄衫汉子差点没给吓得撒尿,连忙道:“小人叫丁标。”
老二道:“这名字多半是假的,让我撕掉他左边耳朵,他才会说真话。”
那黄衫汉子吃了一惊,急道:“小人真的叫丁标,绝非虚言……”但话犹未了,左耳突然一阵剧痛,竟然真的给老二活生生的扯了下来。
那黄衫汉子看见自己的一只耳朵忽然掉落在别人的手里,真是惊骇欲绝,险险乎就要当场昏倒过去。
老二冷笑道:“你这龟儿子听着,你若敢晕迷倒下,我就把你撕开八大块!”
黄衫汉子给人撕掉一只耳朵,已是剧疼彻骨,就算立刻晕倒下去,那也绝对不是甚么奇事,但老二也真霸道,居然还要命令他不准晕倒,否则就要把他活活撕开八大块,黄衫汉子一听见这句话,知道自己在面临着生死关头,的确是“晕不得也”,故此也就只好尽力忍耐,道:“小人不敢晕迷倒下便是……”
老二冷冷一笑,道:“现在本法师再问一句,你叫甚么名字?要说老实话,否则这次割掉你的鼻子。”
黄衫汉子暗叫倒霉,一时之间真是不知如何回答。
原来他的确姓丁名标,并未曾说过半字虚言,但却还是给老二不由分说就把左耳撕掉,这时候他若还是照说一遍,这鼻子恐怕真的保不住了的。
丁标想了一想,只好说:“小人说实话了,小人其实姓吴名海天。”
“吴海天,这真是不见棺材不流泪,撕掉一只耳朵后,你总算肯从实招来了。”老二得意地一笑,又把那只血淋淋的耳朵塞进丁标衣衫里,道:“我向来赏罚分明,你既然说实话,我决不会难为阁下,这点小小意思,还务请兄台收下。”
丁标为之啼笑皆非,但却也只好说道:“多谢大爷赏赐,小人没齿难忘。”如此遭遇,他当然是一辈子也忘不了。
老二又是哈哈一笑,拱手道:“客气,客气,难属吴兄仗义帮忙,本法师目是感激不浅,但有一事,还望吴兄不吝赐教。”倘若单是听这几句说话,倒是客套斯文,甚有修养。
丁标哭笑不得,唯有苦着脸说道:“大爷有甚么说话要问的,小人自当据实相告。”
老二满意地点了点头,道:“你有没有神经病?”
丁标一怔,继而摇头道:“小人一向神经正常,并非疯子。”
老二道:“瞧你相貌堂堂,就算你说自己是个疯子,我也不会相信。”
老三忍不住道:“他若说自己是疯子,那又怎样?是不是把他阉了?”
老二增:“这个自不待言。”
丁标暗暗捏了一把冷汗,庆幸总算又过了一关。
只听见老二又问:“你既然不是疯子,为甚么操你奶奶的竟然操着刀子去杀一个黄口小儿?”
丁标道:“小人时运欠佳,近来逢赌必输,欠下了周大爷三百两、张公子二百八十五两、谭师爷五十六两、鸨婆二十两,还有秃头小李七两六钱,姚小麻子三两半、邱夫人十文钱……”
“够了够了,这干我屁事!”老二大不耐烦。
丁标苦着脸道:“这当然跟大爷没有相干,但小人欠债累累,却是苦不堪言,所以才会干出这种下流的勾当。”
老二两眼一翻,道:“这小儿又不是腰缠万贯的巨富,你就算宰了他,也绝不会在他身上劫到几两银子。”
丁标道:“小宝身上虽然不会有钱,但小人若杀了他,就可以得到一笔可观的酬劳。”
老二道:“怎样可观法?”
丁标道:“三千两。”
老二奇道:“是哪一个疯子,居然会花三千两来派你去杀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儿?”
丁标才犹豫一会,老二已疾声催喝道:“快说!再不说本法师就把你——”
不等他说完,丁标已连忙开口不迭,道:“小人一定说,但小人却怕说了出来之后,大爷又以为小人在胡诌,这可冤枉极了。”
老二沉吟一会,说道:“你放心好了,我知道你这一次再也不敢有半字虚言,只要你说了,今天本法师就会放你一条活路。”
丁标吸了一口气,半晌才道:“要杀胡小宝的,就是青云馆的沈匡湖!”
老三陡地喝了一声,沉声道:“胡说,沈匡湖为甚么要杀这黄口小儿?”
丁标道:“这……这一点小人可不清楚了。”
老三冷笑道:“分明一派胡言,他妈的你一定是想当太监了。”
丁标面无人色地说道:“小人句句属实,小人又岂敢在三位大爷面前耍甚么花样。”
老三正待动粗,老大却挥了挥手,道:“把这厮的穴道解了,放他走。”
老三一怔,瞧着老二。
老二也依着老大的手势轻轻一挥,道:“师父常说:‘人无信而不立’,咱们既然答应了吴海天放他一条活路,现在就得遵守诺言,否则就会站立不稳,狼狈异常。”
老三说:“谁知道他是不是在放屁?沈匡湖怎会跟这黄口小儿有甚么仇怨?又为甚么要买凶来杀他?”
老二道:“沈匡湖为甚么要杀胡小宝,那是另外一回事,咱们可以慢慢旳去查,但是本法师却相信,吴海天说的都是真话。”
老三说:“何以见得?”
老二道:“因为他绝不敢冒着被阉割的危险来撒谎。”
老大也道:“不错,而且那姓沈的小子,看来也不像是甚么好人。”
老二道:“既然不是好人,就一定是个坏人。”
老三道:“但他的师父铁佛翁可不坏呀!”
老二道:“师父是师父,徒儿是徒儿,尤其是在武林之中,大侠师父教出一个大盗徒儿的事情可说屡见不鲜。”
老三无奈,只好把丁标的穴道解开,让他离去。
丁标如获大赦,匆匆抱头鼠窜,转眼之间便已不见了踪影。
这时候,留芳院里有个鸨婆模样的妇人走了出来,对胡小宝喝骂道:“小狗大,你跑到外面干吗?快进来给燕姐姐倒水洗脚。”
老二脸色一变,朱丽娘也脸色发白地对他说:“小宝就是她买下的。”
老大道:“这个容易,咱们把小宝买回来可也。”
鸨婆瞪着他,冷冷道:“你是想买回小狗子吗?”
老二怒道:“甚么小狗子小猫子的,他叫小宝!”
鸨婆道:“不管是小狗小猫还是小宝,你们要买,我偏偏不卖。”
老二忽然笑了笑,道:“不卖就不卖,看拳。”
鸨婆还没有听清楚后面那两个字,脸上已中了一拳,立时仰天便栽倒下去。
朱丽娘大吃一惊,快道:“使不得,使不得。”
老二道:“甚么使不得?本法师虽然不喜欢揍女人,但如今只好破戒一次。”
老大道:“少废话,这里越瞧越不顺眼,咱们走!”
老三道:“走向哪里?”
老大道:“这还用说吗?当然是去找那姓沈的小子算账。”
老二说道:“对,咱们立即回青云馆去。”
老三道:“这对母子又怎样?”
老大说道:“他们自然也要跟着咱们走。”
老二瞧着朱丽娘,问道:“你说好不好?”
朱丽娘黯然说道:“奴家母子如今已经成为水上飘萍,三位恩公替我们做主好了。”
老二忙道:“你不要担心,只要有咱们中原三大法师在你的身边,这世上是再也没有人能够欺负你们的。”
老大道:“不要多噜苏了,先去找沈匡湖再说。”
老三道:“老大说得对,咱们不要再多噜苏,因为噜苏的说话说得太多了,大家就一定会很不舒服,我也最讨厌那些噜噜苏苏的人,这些人整天噜噜苏苏,翻来覆去都是说着那几句差不多的说话,实在是十分讨厌,所以咱们也决不可犯上这种噜噜苏苏的毛病,因为太噜苏的人一定不会讨人欢喜,就算是别人不讨厌,自己也会觉得不是味儿,既然是这样,咱们又为甚么老是噜噜苏苏呢?还有,噜噜苏苏的话说得太多了,就会习惯成自然,就算是本来不怎么噜苏,但若噜苏得惯了就会变得……”
“变你娘个屁!”老大怒喝道:“你才是天下间最噜苏的混蛋!”
老三嘻嘻一笑,还想回驳两句,老二已一脚把他踢开,骂道:“少噜苏,咱们走!”
在黑夜里,由于有朱丽娘母子同行,五人赶路的速度甚是缓慢。
到了接近黎明的时候,他们来到了红花集。
红花集距离二崖镇还有二十里,而这时候,三怪的肚子又已饿了。
老三苦着脸,道:“咱们先弄点食物才再赶路好不好?”
老大说道:“天还没有亮,何来的食物?”
老二道:“这里有一间小酒家,老板是个欺善怕恶的家伙。”
老三道:“你怎知道这老板欺善怕恶呢?”
老二道:“半个月前,我曾经在这小酒家里喝酒吃肉,亲眼看见这家伙把一个喝醉了的老儿撵出门外,还揍了他一顿拳脚。”
老三又问道:“这老儿没有钱付酒帐吗?”
老二道:“不是没有,而是只付了一半,还有一半,他说过两天就来付清。”
老三道:“所以这老板就这样对付他了?”
老二点点头,道:“不错,但后来,又有一个人喝醉了,他连一文钱酒帐也没有放下,就大摇大摆的扬长而去,但这老板除了皱眉苦脸之外,连屁都不敢放响一个。”
老三道:“这又是甚么道理,难道第二个喝醉的人长着三头六臂?”
老二道:“这人虽然没有三头六臂,但却高大英俊,威武不凡,一望而知是个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所以这老板怎么说也不敢向他追讨酒帐。”。
老戈忍不住问:“这人是谁?”
老二嘻嘻一笑,用食指指着他自己的鼻尖:“这个英俊威武的武林高手,自然就是你这个二弟我也。”
老大老三不禁同时啐了一口,冷笑道:“他妈妈的!”
老二问道:“你们现在不想吃东西了吗?”
老三道:“怎会不想?若再不吃三几斤东西下肚,准会饿坏肠胃。”
老二道:“既然想吃,就跟我走!”
老二这一次倒没有胡说八道,那红花小酒家的老板的确是个欺善怕恶的人。
他叫范必恭,遇上了凶恶的人,他就会人如其名,对恶人必恭必敬,绝对不敢稍有半点违抗。
半个月前,老二曾经独个儿溜到这里喝酒吃肉,临走的时候对范必恭说:“老板,本法师付账来也。”
范必恭早已算好了酒帐,立刻说:“二两八钱五分。”
老二怪笑一声,道:“好,本法师付足三两,不必找赎了。”
范必恭听见这两句说话,自然是弯腰哈躬,眉开眼笑,但是就在这个时候,只听见“蓬、蓬、蓬!”三下巨响,他背后结实的石墙,竟然给这个人用拳头撞穿了三个大洞。
老二又是一声怪笑:“一拳一两,你若还嫌不够,本法师再在你脸上多付三两如何?”
范必恭望了望石墙,再望望老二,早已吓得魂不附体了,哪里还敢再多说半个字?
现在,石墙上那三个拳洞虽然已给填平,但老二的尊容,范老恭却是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
他只好祈求上苍,祈望这瘟神以后再也不要驾临。
但他的祈求并不灵验,半个月前的恶客又再来了,而且还带着两个容貌和他不相上下的兄弟一起登门光顾。
所以范必恭只好匆匆叫醒厨子和小二,天还没有亮就启市营业了。
这酒家虽然细小,但卖的却是好酒,三怪你一壶我一杯的喝个不亦乐乎,连朱丽娘也给老二劝饮了三杯白干。
等到牛肉煮熟,鸡鸭也烧得香辣辣的时候,天色已渐明亮。
老二哈哈一笑,道:“今天准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好天气!”
老大道:“每逢天朗气清之日,我就很想骑着马儿,驰骋纵横,那才是人生最大的快活。”
老三道:“你当然快活,但马儿却累得要命了。”
老大道:“你又不是马,怎知道它累得要命?其实,马儿若不天天跑三五百里,准会闷得发疯才是真的。”
老二却忽然在这时候伏在地下。
老三道:“你怎么啦?是不是肚子不舒服?”
老二没有回答,只是把耳朵紧紧贴在地面之上。
老大也忍不住问道:“你在搅甚么花样?”
老二吸了一口气,道:“这是地听之术,我听见有马蹄声音,从西南方传了过来。”
老三“呸”一声,道:“我还以为你想伏在地上拉屎,这阵蹄声咱们早就听见啦,甚么地听之术,真是多余!”
老二大怒,霍声跳起,一拳就向范必恭的肚子上打去。
范必恭冷不提防,就算有所提防,这一拳也是万万闪避不开,他挨了这一拳,不禁苦着脸道:“大爷何故打我?”
老二“哼”一声,道:“我三弟激怒了我,所以把这一口乌气发泄在你肚子上,难道这样也不行吗?”这些说话,可说是充份的表现出“恶人本色”,范必恭哪里敢说甚么,只好暗叹倒霉强忍下去。
这时候,蹄声已越来越是接近,老三探头往外一望,忽然大叫道:“沈匡湖来也!”
疾驰而来的共有两匹青鬃骏马,来者并非别人,正是赶道北上金陵的沈匡湖和董慕霞。
沈、董二人本来并无停下来的打算,但老三却不断地在小酒家门外挥手,董慕霞便说道:“三位法师也在这里,不知道又出了甚么事?”
沈匡湖虽然归心似箭,但此去路程遥遥数千里,再急也急不来,只好把马儿勒停。
他才勒停了马儿,老大便已在酒家门外大声道:“下马下马,进来喝两杯酒再说。”
沈匡湖却在马上抱拳道:“在下有急要之事,还须赶路,三位大法师有甚么话请快说。”
老大双目一瞪,道:“我已说过,叫你下马然后喝酒,喝了酒之后才慢慢的说!”他这两句话越说越粗鲁,甚至已可说是一种不客气的命令。
沈匡湖修养再好,这时候也不禁为之面上变色,也不客气地说道:“三位又在发甚么神经?在下早已说过有要事在身,而且在下也不想打扰了三位的酒兴,告辞了!”
他正要催策马儿离去,老三已抓了一把暗器在手,怪笑道:“你不下马,本法师就把你的坐骑干掉。”
“你敢?”沈匡湖又惊又怒,一时间却也不知道这三怪何以如此敌视自己。
而老三这一着也真厉害,沈匡湖如今正要十万火急地急回金陵,倘若马儿给老三杀掉了,那可真是天大的麻烦。
董慕霞也知道老三若要用暗器伤害马儿,实在是易如反掌之事,便劝沈匡湖道:“三位法师既然有重要的事情跟咱们商量,大家进酒家里坐一会儿也是好的。”
沈匡湖无奈,只好把马儿拴好,和董慕霞一起进入酒家里。
沈匡湖才坐下,老大便已冷冷一笑,说道:“沈公子,你要喝敬酒还是要喝罚酒?”
沈匡湖的脸色又是一变,怒道:“智智法师,你是不是吃错了药?”
老大道:“本法师吃错药也好,吃错粪也好,你少管,现在你只要老老实实回答:吴海天是甚么人?”
沈匡湖一怔:“甚么吴海天?”
老大道:“那是一个好赌之徒。”
沈匡湖道:“如此说来,你倒很清楚吴海天这个人了?”
老大点点头,道:“不错,但你这几千两银子,却是花得相当冤枉,他居然连一个乳臭未干黄口小儿也杀不了!”
听到这里,连董慕霞也不禁面色铁青起来,她盯着沈匡湖,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沈匡湖怒道:“连我都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董慕霞又盯着老大,道:“智智法师,你能说清楚一点吗?”
老大嘿嘿一笑,道:“有个叫吴海天的兔崽子,昨天晚上拿着一把刀要杀胡小宝,偏偏让咱们撞上了,胡小宝自然没事,而这个吴海天在咱们严刑逼供之下,已说出了主谋者的名字!”
董慕霞面色苍白,道:“他说我师兄就是主谋者?”
老大道:“不错。”
沈匡湖气得浑身颤抖,道:“师妹,这三个都是疯子,我为甚么要杀一个与我毫不相干的黄口小儿,那胡小宝是甚么人,我不但没有见过,甚至连听也没有听过他的名字。”
董慕霞叹了口气,对老大说:“智智法师,这一件事情,大家切莫轻信人言,那吴海天分明是要嫁祸于师兄,他要我们大家内哄才是真的。”
老大皱了皱眉头,老三却已在见风转舵,道:“董小姐是个明白事理的人,她的说话一定是不会错。”
沈匡湖听见老三这样说,不禁暗暗吁了一口气,最少,这三个怪人之中,已有一个正在帮着自己了。
他凝视着老大,忽然道:“那个叫胡小宝的小儿如今何在?”
他这句话才说完,背后就有人大声回答:“爹,孩儿就在这里!”
“爹!”
这一声呼唤,实在惊人。
胡小宝来了,他居然称呼沈匡湖是自己的父亲。
沈匡湖完全呆住了,董慕霞的脸上,也现出了十分讶异的神色。
即使是中原三大法师,也无不大感意外,老二首先立刻抱起了胡小宝,道:“你在叫谁?谁是你的爹爹?”
胡小宝向沈匡湖一指,说:“他就是我的爹爹。”
老二呵呵一笑,道:“你准是饿得有点不正常了,他又怎会是你的爹爹?”
老大道:“你又怎知道不是?”
老二道:“这简单极了,你几时听过姓沈的男人会生个姓胡的儿子来?”
老大想了想,道:“也是道理。”
胡小宝却用力摇头,道:“三位伯伯,我爹也和我一样,都是姓胡。”
老二笑道:“这就是你弄错了,他不是姓胡,他姓沈,叫沈匡湖,是铁佛翁董崇安的弟子。”
胡小宝又摇头,道:“你也弄错了,他并不姓沈,而是姓胡,他是我的爹,他叫胡甘宁。”老二不禁呆住了。
老三却跑到沈匡湖面前,奇怪地说:“你到底是沈匡湖?还是胡甘宁?”
沈匡湖怒道:“甚么胡甘宁,简直是一派胡言,沈某是堂堂男子汉、大丈夫,行不改姓坐不改名,自出娘胎至今,都是姓沈名匡湖!”
老二便对胡小宝说:“小孩子不可胡言乱语,沈公子已说过了,他姓沉名匡湖,可不是甚么胡甘宁。”
就在这个时候,他背后忽然有人幽幽的叹了一口气。,道:“小宝,他不肯承认也就算了,咱们走罢。”
董慕霞的身子倏地猛然一震,喝道:“是甚么人?”
她已看见了老二的背后,出现了一个容貌清丽的少妇。
少妇没有开口,老三却代为回答,说:“她叫朱丽娘,是个很可怜的女人。”
董慕霞望了望朱丽娘,又再望望沈匡湖,脸上疑惑之色越来越甚。
沈匡湖的面色也是异常难看,一时之间,店堂笼罩着一种使人感到极其难堪的气氛。
渐渐每个人的目光都凝注在沈匡湖的脸上,就像是忽然发现了一个大贼似的。
沈匡湖突然怒叫了起来,颤声道:“你们为甚么老是瞧着我?我已说过,我是沈匡湖,不是甚么胡甘宁。”
但别人的目光还是没有改变,依然是那么冰冷,那么鄙夷。
朱丽娘却忽然低声哭泣起来。
“哭甚么?我又不是你的老公!”沈匡湖在气忿忿之余,说话已变得不斯文又不客气。
朱丽娘抬起了脸,满面泪痕地说:“你当然不是我的丈夫,你从来也没有把我当作是个人。”
董慕霞听见这两句说话,不由心如刀割。她是个聪明的人,而且还是个女人。
女人总是容易了解女人的,这时候,她已明白了一切。
她并不痛恨朱丽娘,因为朱丽娘认识自己的师哥显然已很久了,他们连儿子都已经长得这么大了。她只是痛恨沈匡湖!
“你是个骗子,你是个可恶的骗子,就算我们董家父女都瞎掉眼睛好了!”董慕霞肝肠寸断,用着悲切的声调说:“你是个有才学的人,所以才会向朱丽娘说自己姓胡,叫胡甘宁!”
老二忽然一拍额角,“呀”的一声叫了起来,道:“我明白啦,沈匡湖是把那个‘胡’字作为姓氏,所以就对朱丽娘说自己姓胡,小宝也自然要姓胡啦!”
老二“唔”的一声,说:“有理,有理,但他为甚么要叫做胡甘宁,而不叫胡
涂蛋?”
老大立时抢着说道:“这太简单了,沈匡湖原籍金陵,所以甘宁也就是金陵之意。”
“胡金宁,‘湖金陵’,‘沈匡湖是金陵人’。哈哈!真够心思!哈哈!真够妙绝!”
“读书人不愧是读书人,有才学!有意思!”
“本法师佩服得五体投地,七窍生烟之至……”
沈匡湖再也忍耐不住,陡地大喝一声,怒道:“你们真是糊涂顶透,这女人来历不明,又没半点真确的证据,你们怎么都相信她这种不要脸的把戏了?”
朱丽娘咬着嘴唇,大声冷笑道:“胡甘宁,你抛弃了我,还不打紧,但怎么说也不该叫神弓帮的苏希哲来污辱我,更不该狠心得连小宝也要加以毒害,常言道:‘虎毒不食儿’,你怎么干出这种禽兽不如的暴行来?”
她每说一个字,董慕霞便有如给人用锤子重重撞击一下,不等到朱丽娘说完,她已弯下了腰在呕吐。
但她也没有吐出甚么,只是吐出了满口又苦又黄的水。
朱丽娘说完后,从胡小宝的脖子下扯脱一块玉珮,然后把它放在一张木桌上,又道:“这是咱们母子身上唯一还有你们胡家的东西,现在都还给你了!”
沈匡湖正要伸手取看,董慕霞已比他更快一步,把玉珮抢在手中。
这玉珮碧绿晶莹,显然绝非凡品,但说正确一点,这玉珮只有半块,而不是一整块。
看见这半块玉珮,董慕霞更相信朱丽娘的说话了。
因为她曾看过这玉珮的另外一半,而且看过不知多少遍。
而那另外的半块玉珮,至今仍然系在沈匡湖的腰际。
“沈公子啊沈公子,你的说话真能骗死人。”董慕霞用力地把这半块玉珮塞进沈匡湖的手里,声音嘶哑地说:“你不是说过,这玉珮还有一半放在金陵沈家你娘亲那里吗?”
沈匡湖面色发白,道:“是呀……”
董慕霞冷笑道:“但它为甚么会在你儿子身上给找出来?”
沈匡湖跺了跺脚,怪声道:“甚么我的儿子,你不要中了别人的圈套!”
董慕霞负气地点点头,道:“你说得对,现在是我应该清醒过来的时候了,你的圈套真高明,但你想套住天下间每一个女人的心,那简直是痴心妄想!”
沈匡湖道:“我——”
但他才讲了一个字,董慕霞已一掌掴在他的脸上,然后掉头就走。
但她还没有踏出大门,就已给一个人拦住了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