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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一日数惊

李寻欢斜倚在车厢里,瞧着对面的心眉大师和田七,似乎瞧得很有趣,忽然忍不住笑了。

田七瞪着他道:“你觉得我们很滑稽?”

李寻欢悠然道:“我只是觉得很有趣。”

田七道:“有趣?”

李寻欢打了个呵欠,闭上眼,似乎要睡着了。

田七一把揪住了他,道:“我哪点有趣?”

李寻欢淡淡道:“抱歉,我说的不是你,世上虽然有很多人都很有趣,但你却是例外,你实在无趣极了。”

田七脸色变了,瞪了他半晌,终于缓缓松开手。

心眉大师一直都好像没有在听他们说话,此刻却忍不住道:“你觉得老僧很有趣?”

他这辈子还没有遇见过一个说他有趣的人。

李寻欢又打了个呵欠,懒洋洋笑道:“我觉得你有趣,只因我还未见过一个坐车的和尚,我总认为出家人既不能骑马,也不能坐车的。”

心眉大师居然也笑了笑,道:“和尚也是人,不但要坐车,还要吃饭。”

李寻欢道:“你既然已坐在车上,为何不坐得舒服些,我看你这样坐着,总忍不住以为你长了痔疮。”

心眉大师脸色也沉了下去,道:“你难道想我塞住你的嘴?”

李寻欢道:“你若要塞住我的嘴,我建议你用酒瓶,最好是装满了酒的酒瓶。”

心眉大师望了田七一眼,田七的手缓缓伸到李寻欢的哑穴上,悠然笑道:“我这只手一按,你知道就会怎么样?”

李寻欢笑了笑,道:“你这只手若一按,就听不到很多有趣的话了。”

田七道:“那么就算我……”

刚说到这里,他的手还未按下去,突听健马一声惊嘶,赶车的连声怒叱,马车骤然停了下来。

车马奔行甚急,此刻骤然停住,车子里的人都不禁从座位上弹了起来,脑袋几乎撞在车顶上。

田七怒道:“什么事?难道你们……”

他的头探出车窗,嘴就闭上了,脸上也变了颜色!

积雪的道路旁直挺挺的站着一个人,右手拉住了马辔头,健马长嘶跳跃,他的手却如铁铸的动也不动!

那人身上穿着件青布袍,大袖飘飘,这件长袍无论穿在谁身上都会嫌太长,但穿在他身上,布还盖不到他的膝盖。

他本就已长得吓人,头上却偏偏还戴着顶奇形怪状的高帽子,骤然望去,就像是一棵枯树。

一只手就能力挽奔马,这份力量实在大得可怕,但更可怕的却是他的眼睛,那简直不像是人的眼睛。

他的眼睛竟是青色的,眼球是青色的,眼白也是青色,一闪一闪的发着光,就像是星火。

田七的头刚伸出去,又缩了回来,嘴唇已有些发白。

心眉大师道:“外面有人?”

田七道:“嗯。”

心眉大师的眉皱了皱,道:“什么人?”

田七道:“伊哭!”

李寻欢笑了,道:“原来是找我的。”

心眉大师道:“青魔手也是你的朋友?”

李寻欢笑道:“只可惜这朋友也像我别的朋友一样,就想要我的脑袋。”

心眉大师面色凝重,缓缓推开门走过去,合什道:“伊檀越?”

青魔手碧森森的目光,上下一扫,冷冷道:“是心湖?还是心眉?”

心眉大师道:“老僧心眉。”

伊哭道:“车上的人是谁?”

心眉大师道:“出家人不打谎语,车上的除了田七爷外还有一位李檀越。”

伊哭道:“好,你将李寻欢交出来,我放你走。”

心眉大师道:“老僧将李某带回少林,也是为了要惩戒于他,檀越与我等同仇敌忾,便不该为难相阻。”

伊哭道:“你将李寻欢放出来,我放你走。”

他说来说去还是那句话,别人无论说什么,他全都充耳不闻,碧森森的一张脸更好像是死人的脸,一点表情都没有。

心眉大师道:“老僧若不答应,又要如何?”

伊哭道:“那就先杀你,再杀李寻欢!”

他左臂一直是垂着的,大袖飘飘,盖住了他的手。

此刻他的手忽然伸了出来,但见青光一闪,迎面向心眉大师抓了过来,正是江湖上闻名丧胆的青魔手!

心眉大师一声怒叱,身后已有四条灰影扑了过来,心眉闪过了这一着,四个灰衣僧人已将伊哭围住。

伊哭厉声笑道:“好,我早就想见识见识少林寺的罗汉阵了!”

凄厉的笑声中,突有一缕青烟射出,“波”的一响,一缕青烟化作了满天青雾。

心眉大师变色道:“快闭气!”

他只顾警告门下弟子,却忘了自己,这“快”字正是个开口音,“快”字说出,他已觉得一股腥气流入了嘴里。

少林僧人看到他面色惨变,也都大惊失色。

只见心眉大师凌空一个翻身,掠出三丈,立刻盘膝坐地,要以数十年性命交修的真炁,将这股毒气逼出来。

少林僧人身形闪动,一排挡在他身前,到了这时,他们大都先顾全心眉,只有将李寻欢抛在一边了。

伊哭却连看也不再看他们一眼,一步窜到车门前。

李寻欢仍斜坐在那里,田七却已不见了。

伊哭瞪着李寻欢一字字道:“丘独是你杀的?”

李寻欢道:“嗯。”

伊哭道:“好,丘独一命换李寻欢一命,也算死得不冤了!”

青魔手又已扬起——

阿飞望着屋顶,已有很久很久没有说话了。

林仙儿柔声道:“你在想什么?”

阿飞道:“你说他路上绝不会有危险?”

林仙儿笑道:“绝不会,有心眉大师和田七保护他,谁敢碰他一根手指?”

她轻抚着阿飞的头发,道:“你要相信我,就放心睡吧,我就在这里,绝不会走的。”

阿飞凝注着她,她眼波是那么温柔,那么真挚。

阿飞的眼帘终于缓缓阖起。

伊哭瞪着李寻欢,狞笑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李寻欢望着他青光闪闪的青魔手,缓缓道:“只有一句话。”

伊哭道:“什么话?你说?”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你何必来送死?!”

他的手忽然挥出!

刀光一闪,伊哭已凌空侧翻了出去。

雪地上已多了一滩鲜血!

再看伊哭的身影已远在数丈外,嘶声道:“李寻欢,你记着,我……”

说到这里,他声音突然停顿。

寒风如刀,天地肃杀,雪原上变得死一般静寂。

然后突有一阵掌声响起,田七自车厢后钻了出来,拍手笑道:“好,好,好,小李飞刀,果然刀无虚发,名不虚传。”

李寻欢默然半晌,淡淡道:“你若肯将我的穴道全解开,他就跑不了。”

田七笑道:“我若将你的穴道全都解开,你就要跑了。”

他拍了拍李寻欢的肩,又笑道:“你只有一双手能动,一柄刀可发,却还是能令伊哭负伤而逃,像你这种人,我对你怎能不特别小心,分外留意。”

这时少林僧人已将心眉大师扶了过来。

心眉大师脸色蜡黄,一上车就喘着气道:“快,快走。”

等到车马启行,心眉长长叹了口气,道:“好歹毒的青魔手。”

田七笑道:“更歹毒的却是小李飞刀。”

心眉大师望向李寻欢,道:“阁下居然肯出手相救,倒出了老僧意料之外。”

李寻欢笑了笑道:“我救的不是你而是我自己,你用不着意外,也用不着谢我。”

田七道:“我只问他是情愿和我们到少林寺去,还是情愿落在伊哭手里,然后又解开了他双臂的穴道,给了他一柄飞刀。”

他微微一笑,道:“我想这就已足够了。”

心眉大师默然了半晌,喃喃道:“小李神刀……唉,好快的刀!”

心眉大师的反应虽不够快,但内力却的确深沉,天黑时就已将毒气驱出,脸色又恢复了红润。

然后他们就找了家清静的客栈歇下,晚饭的时候也已到了——和尚不但要吃饭,还要睡觉。

田七将李寻欢扶到椅上,微笑道:“我解开你一只手的穴道,是让你拿筷子,不是让你乱动的,我没有塞住你的嘴,是让你吃饭,不是让你乱说话的,你明白了么?”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吃饭时没有酒,就像是没有加盐的菜,淡而无味,无趣极了。”

田七道:“有饭给你吃已不错了,我看你就马虎些吧。”

少林寺果然是门规森严,这些少林僧人们吃饭时非但不说话,而且一点声音都没有。

桌子上虽只有几样蔬菜,但他们本就粗菜淡饭惯了,再加上连日奔波,腹中饥饿,所以都吃得很多。

只有心眉大师内伤初愈,喝了碗用糖拌的稀粥,便不再举箸,田七早已叫了几样精致的菜,准备一个人慢慢享用,此刻他留着肚子。

李寻欢挟了筷红烧豆腐,刚挟到嘴旁,忽又放下,变色道:“这菜吃不得。”

田七悠然道:“探花爷若吃不惯这些粗菜,看来就只有挨饿了。”

李寻欢沉声道:“菜中有毒!”

田七大笑道:“不让你喝酒,你的花样果然来了,我就知道你……”

他笑声骤然顿住,就像是忽然被人扼住了喉咙。

只因他发现那四个少林僧人的脸已变成死灰色,但他们却似毫无感觉,仍然低着头在吃饭。

心眉大师也已耸然失色,嗄声道:“快,快以丹田之气护住心脉。”

那些少林僧人居然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陪笑道:“师叔是在吩咐我们?”

心眉大师急着道:“自然是吩咐你们,你们中了毒难道连一点都感觉不出?”

少林僧人道:“中了毒?谁中了毒?……”

四人对望了一眼,同时叫了起来:“你的脸怎的……”

一句话未说完,四个人已同时倒了下去,等心眉大师再看他们,四张脸都已变了形状,眼鼻五官都已抽搐到一齐。

他们中的毒非但无色无味,而且中毒的人竟会无丝毫感觉,等到他们发觉时,便立刻无救了!

田七忍不住机伶伶打了个寒噤,嗄声道:“这是什么毒?怎地如此厉害?”

心眉大师虽然修为功深,此刻也不禁急怒攻心,一步窜了出去,提小鸡般提了个店伙进来,厉声道:“你们在菜里下了什么毒?”

那店伙瞧见地上的四个死人,早已吓得连骨头都酥了,牙齿“格格”的打战,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李寻欢叹了口气,喃喃道:“笨蛋,若是我下的毒,我早就跑了,还在这里瞧什么热闹?”

心眉大师一掌方待拍下,突又顿住,撩起衣衫,箭步窜出——他听李寻欢这么样一说,也想到这店伙绝不会是下毒的人了。

田七跟着窜了出去,刚窜出门又掠回来将李寻欢挟起,冷冷道:“就算我们全都被毒死,你也跑不了的,我无论如何都会要你陪着我,我活你也活,我死你也得死。”

李寻欢笑了笑,道:“想不到你对我倒真是深情款款,只可惜你不是个绝色的美人,我对男人又偏偏全无兴趣。”

吃饭的时候已过了,厨房已空闲下来,大师傅炒了两样菜,二师傅弄来一壶酒,两人正跷着腿在那里享受着这一天中最愉快的一个时辰,他们活着,也就因为每天还有这样的一个时辰。

心眉大师虽是急怒交集,一见到他们,却呆住了。

这两人的脸竟也已赫然变成死灰色!

大师傅已有了两分酒意,笑着招呼道:“大师莫非也想来偷着喝两盅么?欢迎欢迎……”

话未说完,人已仰天跌倒,倒在炉灶上,灶上的铁锅碰倒了油瓶,油都流在铁锅里,闪闪的发着油光。

发光的油里竟有条火红的蜈蚣!

毒,原来下在油里。

大师傅用这油炒菜给少林僧人吃过后,又用这油炒菜给自己吃,所以也不明不白的送了命。

毒总算找出来了,但下毒的人是谁呢?

李寻欢望着油锅里的蜈蚣,长叹道:“我早就知道他迟早总会来的。”

田七厉声道:“谁?你知道下毒的人是谁?”

李寻欢道:“世上的毒大致可分两种,一种是草木之毒,一种是蛇虫之毒,能自草木中提炼毒药的人较多,能提取蛇虫之毒的人较少,能以蛇虫之毒杀人于无形的,普天之下,也只不过仅有一两人而已。”

田七失声道:“你……你说的难道是苗疆‘极乐峒’的五毒童子?”

李寻欢叹道:“我也希望来的不是他。”

田七道:“他怎会到中原来了?他来干什么?”

李寻欢道:“来找我。”

田七道:“找你?他是你的……”

他也知道李寻欢绝不会有这种朋友的,话说到一半,就改口道:“看来你的朋友并不多,仇人却不少。”

李寻欢淡淡道:“仇人倒无妨多多益善,朋友只要一两个便已足够,因为有时朋友比仇人还要可怕得多。”

心眉大师忽然道:“菜中有毒,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李寻欢道:“我也不知道是怎么看出来的,反正我看出来了。”

他笑了笑,道:“这就好像我押牌九一样,我若觉得哪一门要赢,那门就有赢无输,别人若问我怎么会知道的,我也回答不出。”

心眉大师凝注了他半晌,缓缓道:“这一路上他吃什么,我们就吃什么。”

还有两天的路程就到嵩山了,这两天却必定是最长的两天,因为江湖中人人都知道,极乐峒主若是已决心要下手杀一个人,那就非杀死不可,世上绝没有任何事能令他半途撒手。

心眉大师将他师侄们的尸身交托给附近一个寺院后,就匆匆上道,一路上谁也不愿再提起吃喝两字。

但他们可以不吃不喝,赶车的却不愿陪他们挨饿,正午时就找了个小镇,自己一个人去吃喝起来。

心眉大师和田七却只有留在车里,若为了一碗牛肉面和几个馒头就去冒中毒之险,岂非太不值得?

过了半晌,只见赶车的用衣襟兜了几个馒头,一面啃,一面走了过来,似乎啃得津津有味。

田七盯着他的脸,很注意的看了很久,忽然道:“这馒头几枚钱一个?”

赶车的笑道:“便宜得很,味道也不错,大爷要不要尝尝?”

田七道:“好,你分给我们几个,晚上我请你喝酒。”

赶车的立刻就将馒头全都从车窗里递了进来,又等了半晌,车马已启行,赶车的并没有什么异状。

田七才笑道:“这馒头里总不会有毒了吧,大师请用。”

心眉大师沉吟着,缓缓道:“李檀越请。”

李寻欢笑了道:“想不到两位居然也客气起来了。”

他用左手拿了个馒头,因为他只有左手能动,只见他刚拿起馒头,突又放下,叹息着道:“这馒头也吃不得。”

田七皱眉道:“但赶车的吃了却没有事。”

李寻欢道:“他吃得我们却吃不得。”

田七道:“为什么?”

李寻欢道:“因为极乐童子想毒死的并不是他。”

田七冷笑道:“你是想害我们挨饿?”

李寻欢道:“你若不信,为何不试试?”

田七瞪了他半晌,忽然吩咐停车,将赶车的叫了下来,分了半个馒头给他,看着他吃下去。

赶车的三口两口就将馒头咽下,果然连一点中毒的迹象都没有,田七用眼角瞟着李寻欢,冷笑道:“你还敢说这馒头吃不得?”

李寻欢道:“还是吃不得。”

他懒洋洋的打了个呵欠,竟似睡着了。

田七恨恨道:“我偏要吃给你看。”

他嘴里虽这么说,却毕竟还是不敢冒险,只见一条野狗正在车窗前夹着尾巴乱叫,似也饿疯了。

田七眼珠子一转,将半个馒头抛给狗吃,这条狗却对馒头没什么兴趣,只咬了一口,就没精打采的走开。

谁知它还没有走多远,忽然狂吠一声,跳了起来,倒在地上一阵抽搐,就动也不动了。

田七和心眉大师这才真的吃了一惊。

李寻欢叹了口气,喃喃道:“我说的不错吧,只可惜毒死的是条狗,不是你。”

田七一向以喜怒不形于色自傲,此刻面上也不禁变了颜色,恶狠狠的瞪着那赶车的,厉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赶车的身子发抖,颤声道:“小人不知道,馒头是小人方才在那面店里买的。”

田七一把揪住他,狞笑道:“狗都被毒死了,为何未毒死你?若非是你下的毒?”

赶车的牙齿打战,也吓得说不出话了。

李寻欢淡淡道:“你逼他没有用,因为他的确不知道。”

田七道:“他不知道谁知道?”

李寻欢道:“我知道。”

田七怔了怔,道:“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李寻欢道:“馒头里有毒,面汤里却有解药。”

田七怔了半晌,恨恨道:“早知如此,我们先前为何不吃面?”

李寻欢道:“你若吃面,毒就在面里了。”

极乐童子下毒的本事的确防不胜防,遇着这种对手,除了紧紧闭着嘴之外,还有什么别的法子?

心眉大师沉声道:“好在只有一两天就到了,我们拼着两日不吃不喝又何妨?”

田七叹道:“纵然不吃不喝,也未必有用。”

心眉大师道:“哦?”

田七道:“他也许就要等到我们已饿得无力时再出手。”

心眉大师默然无语。

田七目光闪动,忽又道:“我有个主意。”

心眉大师道:“什么主意?”

田七压低语声,沉声道:“他要毒死的人既非大师,亦非在下……”

他瞟了李寻欢一眼,住口不语。

心眉大师沉下了脸,道:“老僧既已答应将此人带回少林,就万万不能让他在半途而死!”

田七没有再说什么,但只要一看到李寻欢,目中就充满杀机,心里似乎已打定了主意——

“和尚不但要吃饭睡觉,也要方便的。”

谁知心眉大师似也窥破了他的心意,无论干什么,无论到哪里去,都绝不让李寻欢落在自己视线之外。

田七虽然又急又恨,却也无法可施。

车行甚急,黄昏时又到了个小镇,这次赶车的也不敢再说要吃要喝了,车马走上长街时,突有一阵阵油煎饼的香气扑鼻而来,对一个已有十几个时辰水米未沾的人说来,这香气之美,实是无法形容。

只见街角果然有些油煎饼的摊子,生意好得很,居然有不少人在排队等着,买到手的立刻就用大葱蘸甜面酱就着热饼站在摊子旁吃,有的已吃完了正在用袖子抹嘴,一个人也没有被毒死。

田七忍不住道:“这饼吃不得么?”

李寻欢道:“别人都吃得,唯有我们吃不得,就算一万个人吃了这油煎饼都没有事,但我们一吃,就要被毒死!”

这话若在前两天说,田七自然绝不相信,但此刻他只要一想到那极乐童子下毒手段之神奇难测,就不禁觉得毛骨悚然,就算吃了这油煎饼立刻就能成佛登仙,他也是万万不敢再尝试的了。

突听一个孩子哭嚷着道:“我要吃饼……娘,我要吃饼。”

只见两个七八岁的小孩子站在饼摊旁,一面跳,一面叫,饼摊旁的杂货店里就有个满身油腻的肥胖妇人走了出来,一人给了他们一耳光,拎起他们的耳朵往杂货铺里拖,嘴里还骂骂咧咧的道:“死不了的小囚囊,有面饽饽给你们吃,已经是你们的造化了,还想吃油煎饼?等你那死鬼老子发了财再吃油煎饼吧。”

那孩子哭着道:“发了财我就不吃油煎饼了,我就要吃蛋炒饭。”

李寻欢听得暗暗叹息。

这世上贫富之不均,实在令人可叹,在这两个小小孩子的心目中,连蛋炒饭都已是了不得的享受了。

街道很窄,再加上饼摊前人又多又挤,是以他们的车马走了半天还未走过去,这时那两个孩子已捧着个粗茶碗走了出来,坐在道旁,眼巴巴的望着别人手里的油煎饼,还在淌眼泪。

田七望着他们碗里的面饽饽,忽然跳下车,抛了锭银子在饼摊上,将刚出锅的十几个油饼拿了就走。

后面等的人虽然生气,但瞧见他这种气派,也不敢多话了,只有在嘴里暗骂:“直娘贼。”

田七将一叠油煎饼都捧到那两个孩子面前,笑道:“小弟弟,我请你吃饼,你请我吃饽饽,好吗?”

那两个孩子瞪大了眼睛,似乎不敢相信世上有这种好人。

田七道:“我再给你们一吊钱买糖吃。”

那两个孩子发了半天怔,将手里的碗往田七手上一递,一个拿饼,一个拿钱,站起来转身就跑。

心眉大师目中已不觉露出一丝笑意,看到田七已捧着两碗饽饽走上车来,心眉大师忍不住一笑,道:“檀越果然是足智多谋,老僧佩服。”

田七笑道:“在下倒不是好吃,但晚上既然还要赶路,就非得吃饱了才有精神,否则半路若又有变,体力不支,怎闯得过去?”

心眉大师道:“正是如此。”

田七将一碗饽饽送了过去,道:“大师请。”

心眉大师道:“多谢。”

这碗饽饽虽然煮得少油无盐,又黄又黑,但在他们说来,却已无异是山珍海味,龙肝凤髓。

因为谁都可以确定这饽饽里必定是没有毒的。

田七眼角瞟着李寻欢,笑道:“这碗饽饽你说吃不吃得?”

李寻欢还未说话,又咳嗽起来。

田七纵声大笑道:“极乐童子若能先算准那孩子要吃油煎饼,又能算准我会用油饼换他的面,能先在里面下了毒,那么我就算被毒死了,也心甘情愿。”

他大笑着将一碗饽饽都吃了下去!

心眉大师也认为极乐童子纵有非凡的手段,但毕竟不是神仙,至少总不能事事未卜先知!

这碗饽饽他也吃得很放心,只不过出家人一向讲究细嚼慢咽,田七一碗全都下了肚,他才吃了两口。

这时车马已驶出小镇,赶车的只希望快将这些瘟神送到地头,好大吃一顿,是以将马打得飞快。

田七笑道:“照这样走法,天亮以前,就可以赶到嵩山了。”

心眉大师面上也露出一丝宽慰之色,道:“这两天山下必有本门弟子接应,只要能……”

他语声突然停顿,身子竟颤抖起来,连手里端着的一碗饽饽都拿不稳了,面汤泼出,沾污了僧衣。

田七变色道:“大师你……你莫非也……”

突听“波”的一声,面碗已被心眉大师捏碎。

田七大骇道:“这碗面饽饽里难道也有毒?”

心眉大师长长叹息了一声,黯然无语。

田七一把揪住李寻欢的衣襟,嗄声道:“你看看我的脸,我的脸是不是也……”

他也骤然顿住语声,因为这句话已用不着再问了。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我虽然一向都很讨厌你,却也不愿看着你死。”

田七面如死灰,全身发抖,恨恨的瞪着李寻欢,眼珠子都快凸了出来,过了半晌,忽然狞笑道:“你不愿看着我死,我却要看着你死!我早就该杀了你的!”

李寻欢道:“你现在杀我不嫌太迟了么?”

田七咬牙道:“不错,我现在要杀你的确已迟了,但还不太迟。”

他的手已扼住了李寻欢的脖子。

阿飞已站了起来。

他脸色还是很难看,但身子却已能站得笔直。

林仙儿脉脉含情的望着他,眼波中充满了爱慕之意,嫣然道:“你这人真是铁打的,我本来以为你最少要过三四天才能起床,谁知你不到半天就已下了地。”

阿飞在屋子里缓缓走了两圈,忽然道:“你看他能不能平安到达少林寺?”

林仙儿嘟着嘴,道:“你倒真是三句不离本行,说来说去只知道他,他,他,你为什么不说说我,不说说你,你自己。”

阿飞静静的望着她,缓缓道:“你看他能不能平安到达少林寺?”

无论林仙儿说什么,他还是只有这一句话。

林仙儿“噗哧”一笑,道:“你呀!我拿你这人真是没法子。”

她温柔的拉着阿飞坐下,柔声道:“但你只管放心,他现在说不定已坐在心湖大师的方丈室喝茶了,少林寺的茶一向很有名。”

阿飞神色终于缓和了些,居然也笑了笑,道:“据我所知,他就算被人扼住脖子,也绝不肯喝茶的。”

李寻欢已喘不过气来。

田七自己的面色也越来越可怕,几乎也已喘不过气来。但他一双青筋暴露的手却死也不肯放松。

李寻欢只觉眼前渐渐发黑,田七的一张脸似已渐渐变得很遥远,他知道“死”已距离他渐渐近了。

在这生死俄顷之间,他本来以为会想起很多事,因为他听说一个人临死前总会忽然想起很多事来的。

可是他却什么也没有想起,既不觉得悲哀,也不觉得恐惧,反而觉得很好笑,几乎忍不住要笑了出来。

因为他从来也未想到居然会和田七同时咽下最后一口气,纵然在黄泉路上,田七也不是个好旅伴。

只听田七嘶声道:“李寻欢,你好长的气,你为何还不死?”

李寻欢本来想说:“我还在等着你先死哩!”

可是现在他非但说不出话,连气都透不出来了,只觉田七的语声似也变得很遥远,就仿佛是自地狱边缘传来的。

他已无力挣扎,已渐渐晕过去。

突然间,他隐隐约约听到一声惊呼,呼声似也很遥远,但听来又仿佛是田七发出来的。

接着,他就觉得胸口顿时开朗,眼前渐渐明亮。

于是他又看到了田七。

田七已倒在对面的车座上,头歪到一边,软软的垂了下来,只有一双死鱼般的眼睛似乎仍在狠狠的瞪着李寻欢。

再看心眉大师正在喘息着,显然刚用过力。

李寻欢望着他,过了很久,才叹息着道:“是你救了我?”

心眉大师没有回答这句话,却拍开了他的穴道,嗄声道:“趁五毒童子还没有来,你快逃命去吧。”

李寻欢非但没有走,甚至连动都没有动,沉声道:“你为何要救我?你已知道我不是梅花盗?”

心眉大师叹道:“出家人临死前不愿多造冤孽,无论你是否梅花盗,都快走吧,等五毒童子一来,你再想逃就迟了。”

李寻欢凝注着他已发黑的脸,轻轻叹息了一声,道:“多谢你的好意,只可惜我什么都会,就是不会逃命。”

心眉大师着急道:“现在不是你逞英雄的时候,你体力未恢复,也万万不是五毒童子的对手,只要他一来,你就……”

突听拉车的马一声惊嘶,赶车的一声惨呼,车子斜斜冲了出去,“轰”的撞上了道旁的枯树。

心眉大师撞在车壁上,嘶声道:“你为何还不走?难道还想救我?”

李寻欢淡淡道:“你能救我,我为何不能救你?”

心眉大师道:“可是……可是我已离死不远,迟早总是一死。”

李寻欢道:“你现在还没有死,是么?”

他不再说话,却自田七怀中搜出了一柄刀。

一柄很轻,很薄的小刀。

一柄小李飞刀!

李寻欢嘴角似乎露出了一丝微笑。

车厢已倾倒,车轮犹在不停的滚动着,发出一阵阵单调而丑恶的声音,在这荒凉的黑夜里听来分外令人不愉快。

李寻欢喃喃道:“这车轴早就该加油了……”

此时此刻,他居然还会想起车轴该不该加油的问题,心眉大师越来越觉得这人奇怪得不可思议。

他活了六十多年,从未见过第二个这样的人。

这时李寻欢已扶着他出了车厢,刺骨的寒风猛然吹上了他们的脸,那感觉就好像刀割一样。

心眉大师叹道:“你本不必这样做的,你……你还是快走吧。”

李寻欢却倚着车厢坐了下来,天上无星无月,大地一片沉寂,寒风吹着枯树,宛如鬼魅在迎风起舞。

心眉大师用尽目力,也瞧不见一个人的影子。

只听李寻欢朗声道:“极乐峒主,你来了么?”

寒风呼啸,却听不见人声。

李寻欢道:“你既不来,我就要走了。”

他忽然将心眉半拖半抱的拉了起来。

心眉大师道:“你……你想到哪里去?”

李寻欢道:“自然是少林寺。”

心眉大师失声道:“少林寺?”

李寻欢道:“我们这一路拼命的赶,岂非就是为了要赶到少林寺么?”

心眉大师道:“但……但现在你已不必去了。”

李寻欢道:“现在我更非去不可。”

心眉大师道:“为什么?”

李寻欢道:“因为只有少林寺中或许还有救你的解药。”

心眉大师道:“你……你为何要救我?我本是你的敌人。”

李寻欢道:“我救你,就因为你毕竟还是个人。”

心眉大师默然半晌,长叹道:“若是真的能赶到少林,我一定会设法证明你的无辜,现在我已可断定你绝非梅花盗了。”

李寻欢只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心眉大师黯然道:“只可惜你若带着我,就永远也无法赶到少林寺的,五毒童子现在虽然还未现身,但他绝不会放过你。”

李寻欢轻轻的咳嗽。

心眉大师道:“以你的轻功,一个人走也许还有希望,又何必要我来拖累你?只要你有此心意,老僧已是死而无憾的了。”

突听一人吃吃笑道:“道貌岸然的少林和尚,居然会和狂嫖乱饮的风流探花交上朋友了,这倒真是天下奇闻。”

笑声忽远忽近,也不知究竟是从哪里传来的。

心眉大师的身子骤然僵硬了起来,道:“极乐峒主?”

那声音格格笑道:“我煮的饽饽味道还不错么?”

李寻欢微笑道:“阁下既然想要我这风流探花的命,为何又不敢现身呢?”

极乐峒主道:“我用不着现身,也可要你的命。”

李寻欢道:“哦?”

极乐峒主笑道:“到今夜为止,死在我手上的人已有三百九十二个,非但从来没有一人见到过我,根本连我的影子都看不到。”

李寻欢笑道:“我也早已听说阁下是个侏儒,丑得不敢见人,想不到江湖传说竟是真的。”

那忽远忽近,飘飘渺渺的笑声忽然停顿。

过了半晌,才听到极乐峒主的声音道:“我若让你在天亮之前就死了,算我对不起你。”

李寻欢大笑道:“我在天亮前自然不会死的,阁下却难说得很了。”

他笑声还未停顿,突听一阵奇异的吹竹声响起。

雪地上忽然出现了无数条蠕蠕而动的黑影,有大有小,有长有短,黑暗中也看不出究竟是些什么,只能嗅到一阵阵扑鼻的腥气。

心眉大师骇然道:“五毒一出,人化枯骨,你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李寻欢像是根本没听到他说什么,朗声笑道:“据说极乐峒中的毒物成千上万,我怎地只不过看到这几条小毛虫而已,难道其他的已全都死光了么?”

吹竹之声更急,雪地上的黑影已将李寻欢和心眉围住,有几条已渐渐爬到他们的脚旁。

心眉大师几乎已忍不住要呕吐出来。

这时才听得极乐峒主格格笑道:“我这‘极乐虫’乃七种神物交配而成,非血肉不饱,等到两位连皮带骨都已进了它们的肚子,你就不会嫌它小了。”

他话未说完,突见刀光一闪!

小李飞刀已发出!

心眉大师几乎忍不住要失声惊呼出来。

他也知道李寻欢手里的飞刀乃是他们唯一的希望,现在李寻欢却连对方的影子都未看到,飞刀便已出手。

这一刀不中,他们便要化为枯骨。

这是李寻欢的孤注一掷,却拿他自己的生命作赌注。

这一注赢的机会实在不大。

心眉大师再也想不到李寻欢竟会如此冒失。

但就在这时,刀光一闪而没,没入黑暗中,黑暗中却响起了一阵短促但却刺耳的惨呼!

接着,一个人自黑暗中冲了出来。

他身形矮小如幼童,身上穿着条短裙,露出一双小腿,虽在如此风雪严寒中,也一点不觉得冷。

他的头也很小,眼睛却亮如明灯。

此刻这双眼睛里仿佛充满了惊惧与怨毒,狠狠的瞪着李寻欢,像是想说什么,但喉咙里只是“格格”的发响,一个字也说不出。

心眉大师赫然发现小李飞刀正刺在他的咽喉上,不偏不倚正插在他的咽喉上——小李飞刀,果然是从不虚发!

极乐峒主只觉一口气憋在喉咙里,实在忍不住,反手拔出了飞刀,一拔出飞刀,这口气就吐了出来。

鲜血也随之飞溅而出。

极乐峒主狂吼道:“好毒的刀。”

这时雪地上的毒虫,已有的爬上了李寻欢的腿。但李寻欢却连动都不动,心眉大师也不敢动。

他只觉身子发软,几乎已站不住了。

小李飞刀虽霸绝天下,但他们还是免不了要喂饱毒虫。

谁知极乐峒主一声狂吼,鲜血刚溅出,数十百条毒虫突然箭一般窜了回去,一条条全都钉在极乐峒主的咽喉上。

只听“沙沙”之声不绝于耳,极乐童子已化为一堆枯骨,但毒虫饱食了他的血肉后,也软瘫在地,不能动了。

他以毒成名,终于也以身殉毒!

这景象实在令人惨不忍睹。

心眉大师瞑目合什,暗诵佛号,过了很久,才长长叹息了一声,张开眼来,望着李寻欢叹道:“檀越不但飞刀天下无双,定力也当真是天下无双。”

李寻欢笑了笑,道:“不敢当,我只不过早已算准这些吃人的毒虫一嗅到血腥气就会走的,其实我心里也害怕得很。”

心眉大师道:“檀越你也会害怕?”

李寻欢笑道:“除了死人外,世上哪有不会害怕的人?”

心眉大师长叹道:“临危而不乱,虽惧而不馁,檀越之定力,老僧当真是心服口服,五体投地了。”

他语声渐渐微弱,终于也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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