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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永不屈服

(一)

大年初一,晨。

穿着新衣的孩子在雪地上奔跑跳跃。满耳都是“恭喜发财”声。卖玩具爆竹的小贩,已经摆起摊子,准备赚外婆给孩子的压岁钱了。

这一年的初一是个大晴天。

这时小方已经在路上逛了很久,眼中的红丝已消退,昨夜醉意已渐渐清醒。

这里没有杨柳岸,也没有晓风残月。

他清醒时,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卖玩偶的摊子前面,看着一个矮矮瘦瘦的爸爸,带着三个矮矮胖胖的小孩子在买泥娃娃。

看见孩子们脸上的欢笑,终年省吃俭用的父亲也变得大方起来,缺乏营养的瘦脸上也露出孩子般的笑容。

“有子万事足”,这是中国人的天性,就因为这缘故,中国人才能永远存在。

小方忽然觉得眼睛有点湿湿的。

——他也有了孩子,他也像别的人一样快做爸爸了。

刚听到这消息时的震惊已过去,现在他已能渐渐感觉到这是件多么奇妙的事——

他感觉到这一点,别的事就变得完全不重要。

他也买了个泥娃娃,笑得像弥陀佛一样的泥娃娃。

等想到孩子还没有出生,还不知道要过多久才能玩这泥娃娃,他自己也笑了。

他决定回去告诉苏苏,不管怎么样,他都会好好照顾她和他们的孩子。

——孩子一定要生下来,生命必须延续,人类必能永存。

走在回去的路上,手里捧着新买来的泥娃娃,小方只觉得自己的心情从未如此开朗过。但是等他回到那客栈的小屋时,苏苏已经不在了。

屋里一片凌乱,酒壶菜碗都已被摔得破碎。碎片和剩菜四下飞溅,红烧肉的肉汁溅在粉墙上,就像是刚干透的鲜血。

小方的心里也在滴血。

他手里还紧紧捧着那个泥娃娃,就像是一个母亲在抱着自己的初生婴儿。

“噗”的一声响,他手里的泥娃娃也碎了。

希望、理想、意志、所有的一切,也都像这泥娃娃一样碎了。

现在小方应该怎么办?

去找吕三?到哪里去找?

他的母亲,他的朋友,他的情人,他的孩子,现在都已落入吕三手里。

他就算找到吕三又能怎样?

小方慢慢的,慢慢的坐了下去,就坐在他本来站着的那块地上,就坐在那碗肉的残汁和破碗的碎片上。

刀锋般的碎片刺入了他的肉。

他完全没有感觉。

他只觉得两条腿忽然变得很软很软,腿里的血肉精气力量都好像一下子就被抽空了,好像永远再也没法子站起来。

就在这时候,他听见那好心的店主在窗外向他拜年,祝他:“年年平安,事事如意。”

小方笑了,就像一个白痴一样笑了起来。店东却已笑不出。看见了屋里的情况,看见了他的这种样子,还有谁能笑得出?他好像还对小方说了些安慰劝解的话,可是小方连一个字都没有听见。

小方正在对自己说,一直不停的告诉自己。

——一定要保持清醒,一定要忍耐。

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忽然发觉自己已经在喝酒。

一直不停的喝。只有一个已经完全被摧毁了的人,才知道“清醒”是种多么可怕的痛苦。

他知道喝酒绝对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也不能解除他的痛苦。

可是他清醒时更是痛苦,痛苦得随时都会发疯。

他一向不愿逃避,无论遭遇到多大的打击,都不愿逃避。可是现在他已无路可走。

——醉乡路隐宜频到,此外不堪行。

自此醉了又醉,醉了又醉,直到他喝得烂醉如泥,无钱付账,被一家小酒店的粗暴主人打断了两根肋骨,踢进一条阴沟。

可是他醒来时并不在阴沟里。

(三)

小方醒来时已经躺在床上。

宽大柔软舒服的床,崭新的干净被单,光滑如少女皮肤般的丝被。

一个皮肤光滑如丝缎的少女,正躺在他的身旁,用一个女人能够挑逗男人的所有方法挑逗他。

宿酒将醒未醒,正是情欲最亢奋的时候,什么人能忍受这种挑逗?

小方是人。小方也不能忍受。

他终于做出连自己都不能原谅的事,他甚至连女人是谁都不知道。

可是他刚开始做了没多久,就已经开始呕吐了。

等他吐完了,他才想到应该问她:“你是谁?怎么会睡在我旁边?”

“我叫文雀。”

这个女人并不在乎他呕吐,态度仍然同样缠绵温柔:“是你的朋友要我来陪你的。”

——他的朋友。

——现在他还有朋友?

“我那朋友是谁?”

“是吕三爷。”

小方几乎又忍不住要开始呕吐。

他没有吐,因为他已经没有东西可吐。

文雀又开始她的动作,只有一个老练的妓女才能做得出的动作。

“这里是我的地方。”

她说:“随便你高兴在这里住多久都行。你的朋友已经替你把所有的账都付过了。”

她的手一直不停。

“这里还有酒。”

文雀说:“花雕、茅台、大曲、竹叶青,随便你要喝什么,这里都有,所以你绝不能走。”

×

×

×

这是温柔乡。

这里有最好的酒,最好的女人。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现在最需要的。

这里所有的一切,也都是他一走出这地方就没法子再得到的。

小方的伤还在疼,一动就疼。

他躺在那里没有动。

文雀笑了。

“我知道你绝不会走的。”

她笑得那么甜:“吕三爷也知道你绝不会走的,他……”

她没有说完这句话。

因为小方已经跳起来冲了出去。他已被摧毁,已沉沦,可是他还有一口气。

(四)

烈日。

烈日如烘炉中的火焰,小方正在烘炉里。

嘴唇干裂,囊空如洗,头疼如被针刺,胃里就像是有无数只手在绞拧,身上带着种死鱼般的臭气。

这么样一个人走到哪里会受欢迎呢?

小方自己也不知道应该走到哪里去,只不过一直在走。因为他不能躺下去,不能像野狗般躺下去,不能躺在一个连他死了都没人问的地方。

他想去买杯酒喝。可是他刚走进一个有酒喝的地方,就被人像野狗般轰了出来。

他对自己说:“姓方的,你已经完了,不如死了算了。”

可是他又不甘心。

就在这时候,忽然有只手从后面拉住了他,一只强有力的手。

他回过头,就忍不住叫了起来。

“赵群。”

从后面拉住他的人,赫然竟是赵群,一去无消息的赵群。

×

×

×

——苏苏是赵群的女人,苏苏已有了孩子,苏苏的孩子是他的。

小方几乎忍不住想逃走。

可是赵群已经拉住了他,绝对不会再让他走了。

“你还没有死。”

赵群又惊又喜:“想不到我们居然都没有死。”

他的声音已因惊喜激动而嘶哑:“那天我挨了他们一刀,本来以为已经死定了,想不到那一刀没有砍在我的要害上。可是等到我回去找你们时,你们已经不在了。”

然后他才问出小方最怕他问的那一件事。“苏苏呢?”

他问小方:“苏苏为什么没有跟你在一起?”

小方不能回答这问题,又不能不回答他。他一直想去找赵群,可是现在却只希望永远没有见过这个人。

赵群用一种同情的眼光看着他。

“你瘦了,而且好像病了。”

他说:“这些日子来,你一定遭遇到很多很可怕的事。”

小方不能否认。

“不管怎么样,那些事现在都已经过去了。”

赵群道:“今天我刚巧约了很多朋友,那些朋友一定也会认得你。”

他又说:“我的朋友,就是你的朋友,你一定要去。”

(五)

这里是边陲小城。赵群是个亡命的人,想不到他在这里居然还有朋友。

更令人想不到的是,他的朋友居然都是些在江湖中很有名声、交游很广阔的人。其中有几位威震一方的武林大豪,本来绝不可能到这种边陲小城来的,现在居然都来了。

——他们是不是要在这里商议什么大事?

小方没有问,赵群已经为他引见。

“各位一定听说过,江湖中有个要命的小方。”

赵群显然以他的朋友为荣:“我这朋友就是要命的小方。”

他用力拍小方的肩:“我可以向各位保证,他绝对是个好朋友。”

群豪的反应很热烈,大家都来敬小方的酒。小方不能拒绝,也不想拒绝。

他喝了很多,比平时还多些,但是还没有醉。他忽然听见赵群在说:“现在我不妨让各位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好朋友。”

小方的心开始往下沉,因为他已经知道赵群要说什么了。

赵群说的是苏苏和“阳光”。

“卜鹰是他的好朋友,我也是,我们都曾经救过他。”

赵群道:“我们都信任他,甚至将自己未来的妻子都交托给他。”

他的声音充满愤怒悲伤:“可是现在我的妻子已经有了他的孩子。”

小方听着他说,一点反应都没有,就好像在听一件和他完全没有关系的事。

他又喝了很多,整个人都已喝得完全麻木。

赵群问他:“我说的是不是真话?”

“是。”

“你承认?”

“我承认。”

小方还在不停的喝,一杯又一杯:“我承认,我承认…”

好像有人把酒泼在他身上、脸上,但是他已经完全没有感觉了。

(六)

他们喝酒的地方,是在一家很不错的酒楼上。酒不错,菜不错,设备不错,伙计侍候得也很不错。

在这种边陲小城,能够找到这么一家酒楼,实在是件很不容易的事。

小方就醉在这酒楼内,醉在赵群面前。

他醒来的时候,还在这家酒楼上。赵群还是在他面前,冷冷的看着他。

群豪已散了,烛泪已干了,赵群的脸色,就好像窗外灰暗的穹苍,仿佛很近,又仿佛很远很远。小方在揉眼睛,仿佛很想看清楚这个人,却又偏偏看不清。

——这个人为什么还没有走?还留在这里干什么?

——如果他要报复,为什么不把小方一刀割掉?

小方挣扎着坐起来,还是比赵群矮了半截。

——有些人好像总是要比另外一些人矮半截的。

这个小城虽然在边陲,却是个很繁荣的镇市。这家酒楼当然是在一条很热闹的街道上。

窗外的天色虽然灰黯,现在却已是正午。正是吃饭的时候,不管生意多坏的酒楼饭铺,多少都应该有几个客人。

这家酒楼绝不像是生意坏的酒楼,如果生意坏,这地方早就没法子维持下去。

可是现在酒楼上只有他们两个人。

小方看着赵群,赵群看着小方。两个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除了他们两个之外,谁也不知道他们心里在想什么。

他们两个人都没有开口。酒楼上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外面的街道上却有各种声音传了过来。有人声,有车声,有马蹄马嘶声,有小贩的叫卖声。

赵群终于说话了,说的却不是他心里在想的事。

他忽然问小方:“你在想什么?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不是。”小方道。

“不是?”赵群问道。

“不是我有话要对你说。”

小方道:“是你有话要对我说。”

“哦?”

“有件事你早就应该告诉我了。”

“哦。”

“你还记不记得那个穿白衣,饮烈酒,唱悲歌的歌者?”小方问。

“我记得。”

赵群道:“我当然记得。”

“我们埋葬了他之后,在苏苏为“阳光”治伤的时候,在那个山坡上,你是不是对我说过,有件秘密要告诉我?”

“是。”

“但是你一直都没有告诉我。”

“我没有。”

赵群道:“我一直都没有机会说出来。”

小方用一种很奇怪的眼色看着他,过了很久才问:“现在呢?”

“现在……”

赵群还没有说下去,但小方已经打断了他的话:“现在你也已经用不着说出来了。”

“为什么?”

“因为我已经知道你要说的是什么。”

小方眼色奇怪:“因为现在我已经知道你是谁了。”

赵群在笑:“你知道我是谁?”

他的笑容也同样奇怪:“你说,我是谁?”

小方的回答绝对可以使每个人都大吃一惊——最少可以使除了他们两个人之外的每一个人都大吃一惊。

“你就是吕三。”小方说。

(七)

赵群又笑了。

他居然没有否认,连一点否认的意思都没有,他只问小方:“你怎么知道我就是吕三?”

这个问题本身就是答案,他问这句话,就等于已经承认自己就是吕三。

所以他自己回答这一问题:“其实我知道你迟早总是会想到的。你并不太笨,现在也是你应该知道的时候。”

有很多的事,有很多关键,如果他不是吕三,就无法解释。

“不错。我就是吕三。”

他居然立刻就承认:“你当然早就知道‘赵群’这个名字是假的,这张脸也是假的。所以你现在虽然知道我就是吕三,但是等到你下次见到吕三时,还是没法子认得出来。”

“还有下次?”

小方冷冷的问道:“这一次还不是最后一次?”

“还不是。”

“是不是因为你还不想让我死得太快了?”

“是。”

吕三微笑:“千古艰难唯一死,谁都不想死,只不过有时候死了反而比活着好得多。”

——死了一了百了,活着才会痛苦。

“我相信你一定也知道这道理。”

吕三又问小方:“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把苏苏留下来给你?”

他自己又替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他的回答无论什么人听见都会觉得难受得要命。

“因为你杀了我的儿子。”

吕三说:“所以我也要你还给我一个儿子,你自己亲生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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