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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窗下叙惨劫,意悬神驰惊闻毒君;舱中生巨变,舟摇舷荡突来天魔

辛捷一脚迈出大门,却见一匹健马倏地在门前停上,马背上跳下来的正是他要去探访的金弓神弹范治成。

范治成见辛捷步履从容像是根本没有任何事发生,喜道:“辛兄已回来了?好极了。”

辛捷微微一愕道:“我当然回来了,你这话问得岂非奇怪?”

范治成一把拉着辛捷,走进店面,边走边问道:“那金一鹏可曾对辛兄说过什么话?”

辛捷又是一愕,忖道:“金一鹏又是什么人?”但他随即会意:“想来必定就是那奇怪的丐者了。”于是说道:“没什么,不过……”

那连辛捷都不知道来历的侯二,此时正坐在柜枱里,听得金弓神弹说了“金一鹏”三字,面色一变,似乎这“金一鹏”三字,使他感到莫大的错愕和惊异,甚至还带着些许恐惧的意味。

他站了起来,想走出柜枱,想了想,看了范治成一眼,又坐了回去。

范治成当然不会注意到这些,他听到辛捷说:“没什么。”脸上一松,像是高兴,又像是失望,但辛捷随即说:“不过……”

他立刻截住话头,问道:“不过怎地?”

辛捷笑了一笑,接着道:“不过他有个女儿,却邀我今晚去他舟中一晤。”

范治成顿现异容,问道:“真的?”

辛捷怫然道:“小弟怎敢欺骗兄台。”

范治成忙道:“小弟不是此意,只是此事来得太过诡异,辛兄不知此人之来历,心中是坦然,只是小弟却有些替辛兄着急呢!”

他们边走边说,范治成不等辛捷说话,又抢道:“这三天来武汉三镇奇事叠出,真把小弟给弄糊涂了。”

辛捷本就揣测那金一鹏父女必非常人,他找金弓神弹,也就是想打听此二人的来历,此刻听范治成如此一说,更证实了心中的揣测。

他入世虽浅,心智却是机变百出,看到范治成如此,心知便是自己不问,范治成也会将此人的来历说出,于是反而作出淡然之态。

果然,一走进后厅,范治成就忍不住说道:“辛兄,你可知道你遇见的是何等人物吗?”

辛捷一笑,摇头道:“小弟自是不知。”

范治成叹道:“辛兄若是知道,此刻想也不会如此心安理得了。”

他朝厅上的檀木靠椅里一坐,又说道:“先前我还不相信此人真是金一鹏,后来一想,除了他外,还有谁呢,辛兄不是武林中人,年纪又较轻,自是不会识得此人,但小弟在江湖中混了二、三十年,听到有关此人之传说,不知多少回了,是以小弟一见此人,便能认出此人的来历。”

辛捷见他仍未转入正题,说到此人来历,忍不住问道:“此人究竟是谁呀?”

范治成又叹道:“二十多年前,江湖上有句俗谚,道:‘遇见两君,鸡犬不宁。’鸡犬尚且不宁,何况人呢?江湖中人甚至以此赌咒,谁都不愿遇到这‘两君’,这两个人一个是七妙神君梅山民,一个就是这毒君金一鹏了,他们一个以‘七艺’名传海内,一个却以‘毒’震惊天下,这金一鹏浑身上下,无一不是毒物,沾着些,十二个时辰内必死,而且普天之下,无药可解,江湖上提起毒君来,真是闻而变色。”

辛捷“哦”了一声,他搜索着记忆,但梅山民却绝未向他提起过此人,不禁也露出诧异之色来。

范治成望了他一眼,又说道:“此人和七妙神君,一南一北,本是互不侵犯,哪知七妙神君不知怎地,却巴巴地跑到大河以北,找着此人,要和他一分强弱,详细的情形,江湖上人言人殊,谁也不知真相究竟,但从那时之后,毒君却从此绝迹江湖,没有再现过踪影。”

“这件事在江湖上瞬即传遍,人人拊掌称快,甚至有些人还传诵:‘七妙除毒君,江湖得太平’。”他苦笑了笑对辛捷说道:“那七妙神君本是江湖上人人见了都头痛的角色,可是大家却情愿七妙神君除了这毒君,辛兄由此可以想见这毒君的‘毒’了。”

辛捷大感兴趣,问道:“后来呢?”

范治成道:“后来‘七妙神君’在五华山一会中,传闻身死,关中九豪也销声灭迹,江湖中更是个个称庆,只道从此真个是‘太平’了,其实江湖上也确实太平了几年,哪知道现在这些久已绝迹江湖,甚至也传云不在人世的魔头,居然一个个都在武汉现了踪迹。”

说着,他双眉紧紧皱在一起,又道:“小弟唯一不解的是这魔头为何看来竟对辛兄甚为青睐,而且这魔头虽是奇行怪僻,也从未听说过以乞丐的面目出现的,我若不是看到他的一双手,和他那异于常人的皮肤,也万万不会想到是他,今晚辛兄若然要去赴约,倒要三思而行呢!”辛捷沉吟了半晌,突然问道:“那毒君的女儿看来甚为年轻,不知道是否真是他的女儿?”

范治成一听辛捷问及那女子,暗道:“此人真是个不知天多高地多厚的纨裤公子,一遇到这种事,还在打人家女儿的念头。”遂又转念忖道:“以前我也从未听说过这魔头有个女儿,呀……哦,想来那时那女儿年纪尚幼,江湖上自然不会有人知道他有个女儿了。”

他抬头望见辛捷仍静静等着他的答覆,遂说道:“这个小弟倒不清楚。”

“不过,依小弟之见,辛兄今晚还是不要赴约的好。”范治成劝说着。

辛捷笑了笑,说道:“那毒君既是如此人物,所乘之船,必定有些特殊标记,范兄可知道吗?”

范治成当然知道他这一问,无异是说一定要去了,忖道:“我与此人反正无甚深交,他一定要去寻找麻烦,我又何苦作梗,这种公子哥儿,不是真吃了苦头,任何人说都是无用的。”

范治成阅历虽丰,可是再也没有想到这位家资巨万的风流阔少,竟是身怀绝技的盖世奇人。

于是他不再顾忌地说道:“他船上有什么特殊标记我倒不知道,不过据江湖传言,凡是毒君所在之处,所用物品全是绿色的,想来他所乘之船,必定也是绿色的了,辛兄不难找到。”

辛捷见自己所问的话,都得到了答案,便乱以他语,不再提到有关这毒君金一鹏的话。

两人心中各有心事,话遂渐不投机,金弓神弹坐了一会,自觉无趣,便起身告辞要走了。

辛捷顾忌着自己目前的地位,也不愿得罪他,挽留了两句,亲自送到门口。

他落寞地望着街上熙来攘往的人们,心想此中又有几人不是为名利奔波,不禁长叹了一口气,转身走了进去。

坐在柜枱里的侯二,迎了出来,躬身向辛捷说道:“少爷,我有几句话要跟少爷说。”

辛捷回顾那些恭谨地侍立在旁的店伙,说道:“有什么话,跟我进去说吧!”

侯二忙道:“是。”跟着辛捷走进后进的屋里,随手把门关上,显得有些慌张的样子。

辛捷知道这位侯二叔必也是非常人,阅历之丰与临事的镇静,都不是自己可以望其项背的,此刻如此,必定是有事发生,遂问道:“侯二叔,敢情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跟小侄说吗?”

侯二双目一张,紧紧盯在辛捷脸上,说道:“你见到金一鹏了吗?”

辛捷点头,侯二又问道:“那金一鹏的女儿你可曾见到?”

辛捷大奇,怎地这“侯二叔”足未出户,却对此事洞若观火,连终日在江湖中打滚的金弓神弹都不知道这金一鹏有个女儿,他却知道了。

辛捷目光一抬,望见侯二那一向冷冰冰的面孔,此刻却像因心中情感的激动,而显得那么热烈而奇怪,心中不禁更是诧异,他自与候二相处以来,从未见他有过这样的神色。

他开始觉得这侯二的一切,都成了个极大的谜,他本就知道侯二必定大有来历,此刻深深一推究,更确定他必有极大的隐情,受过绝深的刺激,以至如今变得这样子,连姓名也不愿示人,这“侯二”两字,只不过是个假名罢了,但是他究竟是谁呢?而且从他此刻的表情看来,莫非他与毒君金一鹏之间,又有什么关连吗?

这一切,使得辛捷迷惑了,他竟没有回答侯二的问话。

侯二目光一变,又问了一句:“你可曾见到他的女儿?”

辛捷一惊,忙答道:“小侄见过了,那少女还邀小侄今晚去她舟上一晤,小侄想来想去,也不知道是何理。”

侯二脸上的肌肉,顿时起了一阵奇怪的痉挛,不知是高兴还是愤恨。

他双拳紧握,似笑非笑地说道:“天可怜我,终于让我在此处得到了他们的下落。”

辛捷看到他的表情,听到他的话,心中更是不解,忍不住想问:“侯二叔……”

哪知侯二叔长长叹了口气,手一摆,说道:“你别说,先坐下来,我讲个故事给你听。”

辛捷知道这故事必定大有文章,遂不再多说,坐在靠窗的椅上。

侯二目光远远投向窗外的白云苍穹,悠然说道:“很久很久以前,河北有个非常快乐的人,他出生世家,家财巨万,交游遍天下,自幼练得一身绝佳武功,江湖上无论黑白两道,听得他的名头,都会伸起大姆指说一声‘好’,而且他家有娇妻,娇美如花,自己人又年轻。”

他收回目光,望着辛捷说道:“这样的人,岂非是最快乐的人吗?”

“后来,他有了一个小女儿,他便觉得万事俱足,只是他久居河北,从未出去过,想起古人‘行万里路,读万卷书’的话,听到别人说起海内的名山大川,总是悠然神往。”

他缓慢而清晰地叙说着,像是这些事,在他心头已不知翻转过千百遍。

“终于,他摒弃一切,出来游历,一年多以来,他的确增广了不少见识,开了不少眼界,他正觉此生已不复有憾,哪知道,他回到家中时,家中却完全改变了呢。”说到这里,他目光又是一凛,那目中蕴育着的怨毒,使得辛捷不禁打了个冷战。

他接着道:“看到家里所有的东西,都换上了绿色,就连他的妻子和他的才一岁多的女儿,都穿的是绿色的衣服,下人们也都是生面孔,都以一种奇异的目光望着他,他奇怪,就去问他的妻子,哪知道他的妻子也对他冷淡淡的,像是很生疏。他又惊、又奇、又怒,可是却不知道这一切到底是什么缘故。”他略一停顿,眼中的怨毒之色更重了。

“等他看到一个全身穿着火一样红的衣服的人从后面出来时,他才知道他离家一年,他的家和他的妻子已经被别人霸占了,而且霸占的人,竟是那时江湖上最厉害的人物之一,毒君金一鹏。”

辛捷开始感觉到,这故事中的主人,就是“侯二”,也开始了解,当他提到“毒君金一鹏”时,他眼中的怨毒之色的由来。

辛捷觉得这一切简直是不可思议的歹毒,不禁同情而了解地望了“侯二”一眼,试想一个离家游历的人,回家时发现本属于他的一切,突然都不再属于他,他该有什么感觉呢?

侯二苦笑了笑,说道:“他虽然知道那毒君的名头,可是他自己也是身怀绝技,气愤之下,就要去和金一鹏拼命,哪知金一鹏却笑嘻嘻地冲他说:‘你不要和我拼命,是你的老婆自己喜欢我,要我住在这里,你自己管不了你的老婆,来找我拼命干什么?’他一听这话,顿时觉得好像在万丈江心中失足,心中茫然一片,浑身的力量却失去了,他再也想不到他所爱的妻子,竟是这样的一个人。”

“他去看他的妻子,只见他的妻子正冲着他冷笑,他本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突然遭到这种事,只觉往昔的英雄壮志,都化做飞灰,哪里还再有找别人拼命的勇气?”

侯二说到这里也颓然倒在椅上,辛捷一拍桌子,心中也在暗骂他的妻子的无耻,已经到了毫无人性的地步了。

侯二又道:“这时他突然看到,他的小女儿正冲着他笑,他心中一酸,忍住泪,伸手抱他的小女儿,哪知他的手一触着他女儿的衣服,全身好像被电击一样,变得虚脱脱的,两条手臂更好像在被千万个虫蚁所咬着,痛极、痒极,原来那‘毒君’之毒,的确是匪夷所思,竟在他女儿的衣服上,施上了绝毒之物,只要他手一触着,便是无药可救了。”

辛捷只觉一股冷气,自背脊透起,这种毒物,的确是令人觉得太恐怖了。

“他当时瘫软在椅上,那毒君却笑嘻嘻地在他面前搂着他的妻子亲嘴,只把他看得眼里冒出火来,但四肢无力,一点办法也没有。”侯二将嘴里的牙咬得吱吱作响,像是那时的情形,此刻仍使他无比的愤怒。

辛捷想到他自己的遭遇,当他的母亲被“天残”、“天废”两个怪物辱弄时,他的父亲不是也在旁看着吗?但那时他父亲并非四肢无力,而是为了他才忍着这侮辱,辛捷的眼睛,不觉也湿了。

侯二咬牙又说道:“他正在恨不得立时死去的时候,屋中不知为何的,突然多了一人,穿着文士的衣衫,指着金一鹏笑骂着:“你这个毒物,真是毒得可以,占了别人的老婆,还要弄死别人,我梅山民可有点看不过去了。”他一听这文士竟是七妙神君梅山民,不觉睁大了眼睛去看这事的发展。”

辛捷恍然知道了七妙神君除去毒君的原因,不禁对“梅叔叔”更是钦佩起来,对“梅叔叔”要他去做的事,也更有了信心。

侯二又道:“果然,七妙神君和那金一鹏动起手来,他一看这两人动手,才知道自己的武功差得太远,那毒君的功夫已是不可思议,但七妙神君却更厉害,他只觉满屋都是他两人的掌影,风声呼呼,将屋里的桌椅、摆设,全击得片片飞舞,他那个小女儿,更吓得放声大哭起来,连他自己,都被掌风击得倒在地上,但他却睁眼看他们两人比斗。”

“打了一会,他看到金一鹏掌式一缓,右肩露出一块空门,梅山民斜斜一掌,拍了上去,他突然想起他中的毒,那毒君能将毒附在他女儿身上,自是也能附在自己身上,梅山民掌出如风,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间,他尽力大吼道:“有毒。”梅山民掌一缓,突地化掌为指,凌空一点,点在金一鹏的“肩井”穴上,原来梅山民的内功,已到了隔空打穴的地步。”

“他见金一鹏被点中穴道也倒在地上,梅山民回头向他一笑,感激地点了点头,说道:“你不要动,我去替你找解药。”说着,梅山民就跑到后面去了,他心中一宽,望着金一鹏,忖道:‘只要我解了毒,一定要亲手杀死你。’

“哪知道毒君的内功绝佳,虽然被点中穴道,但却能自解,看见梅山民一跑到后面去,飞快地跳了起来,一手抱着他的妻子,一手抱着他的女儿,从窗户飞身而出,他眼睁睁地看着,也无办法。”

“等到梅山民找着解药回来,金一鹏已经走了,梅山民替他解了毒,但是他两臂中毒过久,梅山民又不知道毒性,虽然他生命已是无碍,但是两条手臂却从此不能用力了。”

侯二茫然望着自己的手臂,辛捷此时已经完全了解了一切,对金一鹏的毒,和那妇人的无耻,自也是愤恨不已,同时,他也了解了所谓金一鹏的女儿,其实却是侯二生的,难怪方才侯二提到她时,有那么奇怪的表情了。

侯二喟然道:“从此,他不再提起自己的姓名,那毒君金一鹏,也如石沉大海,全然没有一些消息,一晃十余年快二十年了,他却永远无法忘记这仇恨,也无法忘记他的女儿。”

他语气中的悲伤和哀恨,使得辛捷深深地感动了,一时他不知该说什么。

侯二伸手拭去眼帘上的泪珠,强笑道:“故事讲完了。”

暮色已降,窗外的光线也暗淡了。

辛捷望着他面上深遽的皱纹,一种怜悯的同情,使得这两个身怀绝技的侠士,停留在沉默里。

夜幕既垂,汉口市街仍像往常一样地繁华而热闹,山梅珠宝号里,正有几个衣着华丽的公子贵妇,在选购着珠宝。

从里面匆匆走出的辛捷,双眉紧皱,面色凝重,望都没有朝这些人望一眼。

马鞭扬起,刷地落下,马车飞快地奔向江边,赶车的觉得今日主人有些奇怪,显得那么心神不定的样子,不似往常的安详。

坐在车里的辛捷,此刻正以自己的智慧,考虑着一切。

使得他迷惘的事很多,尤其是在金弓神弹和侯二叔嘴里,那毒君金一鹏本该是个阴险的人物,但又何以会趺足狂歌于深夜的黄鹤楼下,看起来却像是个游戏风尘的狂士呢?

“也许那人不是金一鹏吧?”他暗暗忖道:“他看起来并不像那么毒辣而无人性的人物呀!”

车子到江边,他吩咐赶车的沿着江边溜着,从车窗里望出去,江边停泊着的船只那么多,他又怎能分辨呢?纵然他知道那金一鹏的船必定是绿色的!

“绿色……”他喃喃低语着,突然想起那少女翠绿色的衫裙,遂即证实了自己的疑问,苦笑忖道:“现在她衣服上还有没有附着毒呢?”

车子沿着江边来回走了两次,辛捷突然看到江心缓缓驶来一艘大船,泊在岸边,船上搭起跳板,不一会,出来四个挑着绿纱灯笼的少女。

辛捷目力本异于常人,此刻借着些许微光,更是将那四个少女看得清清楚楚。

他见那四个少女俱是一身绿衣,婀婀娜娜自跳板上走下来,不是黄鹤楼下抬走金一鹏的那四个丫环是谁?

于是他赶紧喝住了车子,缓步走了上去。

那四个少女一看,想也是认得他,笑嘻嘻地迎了上来,说道:“我家的老爷和小姐,此刻正在船里恭候公子的大驾,请公子快些上船吧!”

辛捷此来,本就是抱着决心一探究竟,闻言便道:“那么就请姑娘们带路吧!”那些少女掩口巧笑着,打着灯笼,引着辛捷走到船前。

辛捷抬头一看,那船果然是漆成翠绿色,里面的灯光也都是绿色的,在这深夜的江边,看上去是那么别致而俏丽。

可是又有谁知道,在这别致而俏丽的船上,竟住着个震惊江湖的魔头呢?

辛捷刚走上船,那云鬓翠服的少女已迎了出来,在这翠绿色如烟如雾的灯光里,更显得美秀绝伦,直如广寒仙子。

那少女迎着辛捷嫣然一笑,说道:“辛相公真是信人,我还以为相公不来了呢!”

辛捷一惊,暗忖道:“呀,她居然已经知道了我的姓名,难道她也知道了我的底细,才邀我来此吗?若是如此,那我倒要真个小心些了。”

他心中虽是如此嘀咕着,但神色上却仍极为潇洒而从容,这就是他异于常人的地方。

他朗声笑道:“既蒙宠召,焉有不来之理,只是却叨扰了。”

那少女抿嘴一笑,辛捷只觉得她笑得含意甚深,却又不知她究竟是什么意思,心中更是砰砰打鼓。

须知金弓神弹范治成及“侯二”的一番话,已在辛捷心中留下了先入之见,使得他对这“毒君”的“毒”,有了些许恐惧,是以他凡事都向最坏之处去想,恐怕“毒君”已知他的底细。

故此他心中不宁,当然,他这心中的不宁,亦非惧怕,而是略为有些紧张罢了,这是人们在面对着“未知”时,所必有的现象。

忽地船身后舷,嗖地飘起一条人影,身法矫若游龙,迅捷已极,晃眼便隐入黑暗中。

辛捷眼角微飘,这人影像电光石火般在他眼底一掠而过。

他不禁又是一惊,暗忖:“这人好快的身法,此刻离船而去,又是谁呢?”

那少女见辛捷久未说话,又是微微一笑,说道:“相公请到舱里去坐,家父还在恭候大驾呢!”

辛捷只觉这少女未语先笑,笑得如百合初放,在她脸上绽开一朵清丽的鲜花,令人见了如沐春风之中,说不出的一种滋味。

那少女见辛捷痴痴地望着自己,梨窝又现,转身走了进去。

辛捷脸一热,忙也跟了进去,这时纵然前面是剑林刀山,他也全不顾忌了。

里面是一层翠绿色的厚绒门帘,辛捷一掀帘子,但觉眼前一凉,宛如进了桂殿的翡翠宫里。

舱内虽不甚大,但四面嵌着无数翠玉石板,浮光掠目,将这小小一间船舱,映影得宛如十百间。

舱内无人,那少女想是又转入里面去了,辛捷见舱内器皿,都是翠玉所制,一杯一瓶,少说都是价值巨万的珍物,最怪的是就连桌、几、椅、凳,也全是翠玉所制,辛捷觉得仿佛自己也全变成绿色的了。

他随意在一张椅上坐下,只觉触股之处,寒气入骨,竟似自己十年来所居的地底石室,暗暗忖道:“看来这金一鹏的确迥异常人,就拿这间船舱来说,就不知他怎么建造的。”

忽地里面传来笑声,似乎听得那少女娇嗔道:“嗯,我不来了。”接着一阵大笑之声,一个全身火红的老者走了出来。

这就像在青葱林木之中,卷来一团烈焰,那舱里嵌着的翠玉石板上,也陡然出现了十数个火红的影子,这景象是那么诡异,此中的人物,又是那么的慑人耳目,辛捷不觉更提高了警惕。

他一眼朝那老者望去,只见他肤如青玉,眼角上带着一丝寒意,嘴角上却又挂着一丝笑意,虽然装束与气度不同了,但不是黄鹤楼下,踏雨高歌的狂丐是谁?此情此景,这狂丐不是“毒君”是谁?

“但是这金一鹏的气度和形态,怎地在这一日之间,会变得迥然而异呢?”这问题在辛捷的脑海中,久久盘踞着。

他站了起来,朝金一鹏深深一揖,说道:“承蒙老丈宠召,小子如何之幸。”

金一鹏目光如鹰,上上下下将辛捷打量了一遍,回头向俏立在门口的翠衫少女哈哈笑道:“想不到你的眼光倒真厉害,这位辛公子不但满腹珠玑,才高八斗,而且还是个内家的绝顶高手呢!”

辛捷听了,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他极力装作,但却想不到这“毒君”一眼就看出自己的行藏,但奇怪的是又似绝无恶意。

他揣测不透这位以“毒”震惊天下的金一鹏,对自己究竟是何心意,更揣测不透这位毒君一日来身份和气度的变化,究竟是何原因,但是与生俱来的一种超于常人的镇静性格,使得他面上丝毫没有露出疑惧之色。

他诈装不解,诧声说道:“小子庸庸碌碌,老丈如此说,真教小子汗颜无地了。”

金一鹏目光一转,哈哈笑道:“这叫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辛公子虚怀若谷,的确不是常人所能看破的。”

他笑声一停,脸上顿时又现出一种冷凛之色,说道:“只是阁下两眼神光内蕴,气定神足,不说别的,就说我这寒玉椅吧,又岂是寻常人能够坐得的,阁下若非内功深湛,此刻怕已早就冻若寒蝉了。”

辛捷知道已瞒不过去了,反坦然说道:“老丈的确是高手,小子虽然自幼练得一些功夫,但若说是内家高手,那的确不是小子梦想得到的。”

金一鹏这才又露出笑容,说道:“倒不是我目光独到,而是小女梅龄,一眼便看出阁下必非常人,阁下也不必隐瞒了。”

辛捷抬眼,见那翠衫少女正望着自己抿嘴而笑,四目相对,辛捷急忙将目光转开,忖道:“这毒君对我似无恶意,而且甚有好感,但是他却想不到,我却要取他的性命呢。”

他眼神又瞟向那少女,忖道:“这少女的名字,想来就是梅龄了,只是她却不该叫‘金梅龄’而该叫‘侯梅龄’才是,等一下我替她报了仇,再告诉她事情的始末,她不知要怎样感谢我呢。”

想到这里,辛捷脸带微笑,虽然他也知道这“毒君”金一鹏并非易与之辈,但是他成竹在胸,对一切就有了通盘的打算。

他的心智灵敏,此刻已经知道,这金一鹏所知道的仅是自己叫辛捷,是个略有内功的富家公子而已,以自己这几日在武汉三镇的声名,金一鹏自是不难打听得到,他暗中冷笑道:“可是你怎么知道我就是你的大对头‘七妙神君’呢?”此刻他心念之间,自己不但继承了‘七妙神君’的衣钵,而且已是‘七妙神君’的化身了,这正是梅山民所希望,也是梅山民所造成的。

他心头之念,金一鹏那会知道,此刻他见辛捷在这四周的翠绿光华掩映中,更显得其人如玉,卓秀不凡,暗道:“梅儿的眼光果然不错,她年纪这么大了,也该有个归宿,这姓辛的虽有武功,但却又不是武林中人,正是最好的对象。”

他回头一看金梅龄,见她正含眸凝睇着辛捷,遂哈哈笑道:“老夫脾气虽怪,却最喜欢年轻有为的后生,辛老弟,不是老夫托大,总比你痴长几岁,你我一见投缘,以后定要多聚聚。”

他又微一拍掌,说道:“快送些酒菜上来。”

辛捷心中更奇,忖道:“这金一鹏在江湖上有名的‘毒’,今日一见,却对我如此,又是何故呢?”

他若知道此刻金一鹏已将他视如东床快婿,心中不知要怎生想了。

这船舱的三个人,各人都有一番心意,而且这三人相互之间,恩怨盘结,错纵复杂,绝不是片言所能解释得清的。

尤其是辛捷,此刻疑念百生,纵然他心智超人,也无法一一解释。

酒菜瞬即送来,杯盘也俱是翠玉所制。

金一鹏肃客入坐,金梅龄就坐在侧首相陪,金一鹏举杯笑道:“劝君共饮一杯酒,与君同销万古愁,来,来,来,干一杯。”

仰首一饮而尽,又笑道:“辛老弟,你是珠宝世家,看看我这套杯皿,还能入得了眼吗?”

辛捷心中暗笑,这金一鹏果真将自己当做珠宝世家,其实他对珠宝却是一窍不通,但不得不假意观摩了一会,极力赞好。

金一鹏又是一声大笑,得意地说道:“不是老夫卖狂,就是这套器皿,恐怕连皇宫大内都没有呢!”

辛捷随口应付着,金一鹏却似兴致挺好,拉着他谈天说地,滔滔不绝,辛捷随意听来,觉得这“毒君”胸中的确是包罗甚多,不在“梅叔叔”之下。

那金梅龄亦是笑语风生,辛捷觉得她和方少坤的娇羞相比,另有一番醉人之处。

他表面上亦是言笑晏晏,但心中却在时时待机而动,准备一出手便制住金一鹏,然后再当着金梅龄之面,将十数年前那一段旧事揭发出来。

但是金一鹏目光炯然,他又不敢随便出手,须知他年纪虽轻,但做事却极谨慎,恐怕一击不中,自己万一不是名扬武林的毒君之对手,反而误了大事,是以他迟迟未动手。

此刻那毒君金一鹏,已然有了几分醉意,突地一拍桌子,双目紧紧注视着辛捷。

辛捷一惊,金一鹏突地长叹一声,目光垂落到桌上,说道:“相识遍天下,知心得几人,我金一鹏名扬天下,又有谁知我心中的苦闷?”说着举起酒杯,仰首一饮而尽。

那金梅龄忙去拿起壶来,为他斟满一杯,目光中似乎对她的“爹爹”甚为敬爱。

辛捷暗暗奇怪:“这魔头心中又有什么苦闷?”

金一鹏又长长叹了一口气,眼中竟似意兴萧索,拊案道:“华发已斑,一事未成,只落得个千秋骂名,唉,辛老弟……”

突地船舷侧微微一响,虽然那是极为轻微的,但辛捷已感觉到那是夜行人的足音。

金一鹏双眉一立,厉声喝道:“是谁?”

窗外答道:“师傅,是我。”

随着门帘一掀,走进一个面色煞白的少年,穿着甚是考究,一进门来,目光如刀,就掠在辛捷脸上。

金一鹏见了,微微一笑,脸上竟显出十分和蔼的样子,说道:“你怎么回来了?你要找的人找到了没有?”

那少年大剌剌地,也朝椅上坐下,金梅龄递过去一杯酒,他仰首喝了,辛捷见金梅龄与这少年仿佛甚为热络,心中竟觉得满不是滋味,辛捷见他面阔腮削,满脸俱是凶狡之色,更对此人起了恶感。

那少年喝完了酒,朝金一鹏说道:“本来我以为人海茫茫,何处找她去,哪知道,神使鬼差,她居然坐在一家店铺里,被我碰上了,我也不动声色,等到天方两鼓,我就进去把她请出来了。”

金一鹏面带微笑,像是对这少年甚是疼爱,闻言说道:“那好极了,带她进来让我看看。”

那少年侧目又盯了辛捷一眼,金一鹏笑道:“哦,你们还不相识,这位就是山梅珠宝号的辛公子,这个是我的大徒弟。”

那少年哦了一声,脸上毫无表情,不知是喜、是怒,辛捷鼻孔里暗哼一声,只淡淡地微一拱手。

那少年转身走出舱去,接着船身一荡,竟似缓缓开走了。

辛捷心中又是一惊,心想好生生地将船开走作甚?哪知门外突然一声娇啼,砰然一声,接着一个少女跌跌撞撞地走了进来。

辛捷一看这少女,饶他再是镇静,也不由惊得站了起来。

那少女眼波四转,一眼看到辛捷,也是一声惊呼,走了两步,想跑到辛捷面前,突又站住。

那少年已冷冷跟了进来,阴恻恻地说道:“你们认识吧?”

这突生之变,非但使得辛捷手足失措,金一鹏与金梅龄也大为惊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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